細說紅樓之尤三姐

  尤二姐尤三姐,我們在前頭談到尤氏的時候,簡單介紹過了,尤氏是榮國府的主人賈珍的續絃,自己沒有生養,賈珍為人又剛猛跋扈,又好色,後院裡妻妾成群,所以,尤氏她在府裡沒什麼地位,用鳳姐罵她的話,是個沒嘴的葫蘆,既無德又無能。就是這樣的一個尤氏,她的娘家也是一片棲遑,沒怎麼著墨她的父兄,估計是沒有人了,平日裡來往的是一個繼母,繼母是改嫁過來的,還拖著兩個前頭的女兒,嫁來這家也一併姓了尤,順著尤氏的排行,稱為尤二姐,尤三姐。你就看看這尤氏是有多少棲遑,四週都是人,她叫人娘,也有人叫她娘,卻並沒有一個是和她真正有血親的。

  講尤三姐,我們首先來看六十六回戚蓼生本回後批語:

  (尤三姐)能辨寶玉,能識湘蓮,活是紅拂……一流人物。

  而曹雪芹對紅拂女的高度評價,借黛玉《五美吟》寫出: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尸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這裡能看出,尤三姐的品味和眼光,並不是心智混沌的女子。

  英文名著《名利場》中的女主人公說過一句話,我若是有五千英鎊年薪,我也會是一個好女人。放在尤氏姊妹這裡,也是很合適的。這裡頭有一種殘酷的真相,如大觀園裏頭的那些女孩子,林黛玉史湘雲這些女子,她們雖然父母早逝,各有各的孤苦,可是她們生在公侯貴族的人家,生來就有親族的庇護,最重要的是她們擁有身家財富,有物質財富作為生活的基石和堡壘,從來不會為過的日子用度來操心,譬如史湘雲,她撿到了寄居紫菱洲的邢岫煙當掉了衣衫釵鐶後的當票,居然不認識,還傻呼呼地拿到人多處,來請教這是什麼,她的生活階層決定了她不認識黨票。而尤氏姊妹這一家,尤氏和二姐三姐也沒有血緣,這兩個妹妹是她的繼母再嫁帶過來的,於是同了一姓。尤氏在賈府的尷尬人生,我們前頭在講惜春時已經分析過她了。而二姐和三姐,在投靠賈府後,一連丟了性命。這裡頭誠然是有性格的悲劇,但我們也必須看到,因為她們沒有財產,於是也就沒有了地位,一併也沒有了女兒家的尊貴品格。

  財產對於女孩子,是一種至關重要的保護。如果一個女孩子生得好看,可是既沒有財產身家,也不具備安貧樂道,淡泊自守的心志和品行,或她的生活裡,從來沒有人教給她,女兒家如何自保。那麼這個好看的女子成年後的生活,會是一場災難,禍人禍己,生得好看,是命運安排給她的業報和懲罰。因為在我們現實的生活裡,凡俗的芸芸眾生中,心志清明,格外具備尊貴品質的人,畢竟是稀少,不普遍的。而真實的生活,是混沌的,不明朗的,人被生活所挾裹,很難有機會去認清自己的內心。所以像黛玉和湘雲這些,在安全和衣食無憂的生活裡有時間去面對自己的內心,修其身,清其心,明其志,其實是少數的貴族女子才有的生活方式。

  尤三姐這樣的一個天生存在一種風流的人物,也是金陵十二釵中的正釵,情既相逢必主婬,是非常有深意的,如一個深淵。就是說,人世間的情,不只是寶玉黛玉之間的這種兩情相悅,彼此的心之所繫,心心相印。如我們前頭談過的,這是最純粹,也是高境界的一種相知和兩情相悅。而普遍的情,是一個深淵,情既相逢必主婬——可怕之處是在後三個字,落實在婬字。這也是尤三姐的悲劇所在,她用她的一生演繹了這句話。

  尤二姐以為,自己自此對賈璉一心一意,關上門來安靜過日子,便是終身有靠。而尤三姐卻看得清清楚楚,賈璉這樣的青年公子哥兒,一是得到一個女子太容易,他注定是沒有長性的;二是他的正房太太是出了名的厲害,賈璉若是個有丈夫正氣的,能肅正家風,他也斷然不會在外頭偷娶,所以,三姐看得見二姐的岌岌可危。又深恨這賈府的仗勢欺人——說的是什麼?我們這樣金尊玉貴的女兒家,被你們兄弟拿來當粉頭耍。這怨和怒,是非常打動人的,也是極其悲哀的世相,極為真實的女性心理。她為著自身種種的軟弱,無論是生活裡的軟弱還是身體的軟弱,而服從了男人的慾望,但在她的天良和本真裡,痛恨這所有的一切,她知道自己和姐姐都被玷污了,污穢了,骯髒了,她恨透了這污濁與不堪,恨她自己,也恨這些將自己和姐姐拖入毀滅之中的賈府的豪門子弟。這也是曹雪芹出類拔萃的偉大,因為他看得懂,同時心裡充滿了對生命的憐憫,難過嘆息,才能寫出尤三姐的這般的多面性。同樣是面對尤氏姐妹的不貞,下作的男人看見的也許是有機可乘,道貌岸然者是蔑視和指責,斥為異類,然而,曹雪芹的偉大之處就在於此,他不僅看明白,看透這一切,殊為難得的是他的原諒,憐憫,是有這樣的心境和同情,他才真的懂得紅塵的慾海是苦海,這裡頭的每個男女都是在苦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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