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薔薇
薔薇是初夏時節的花，她習性喜水，尋常開在池畔水邊，花朵鮮艷潤澤，迭迭的花瓣，纖細的花蕊，十朵百朵地開滿一枝，枝枝蔓蔓，千朵萬朵，明媚香艷，月白粉紅，花團錦簇，是年年歲歲，暮春初夏裡，那一場繁盛至極的花事，從遠古的時光裡，幾千年前，年復一年地開，開到了今時今日，來年初夏，也還是要開的。看著薔薇花開，只覺得這世界在眼前，如此的鮮亮，溫柔。除此之外，歷史和滄桑都那是遠的，遠得幾乎虛無了。
唐朝詩人齊已的《薔薇》，最是對這個花知根知底——「根本似玫瑰，繁美刺外開。香高叢有架，紅落地多苔。去住閑人看，晴明遠蝶來。牡丹先幾日，銷歇向塵埃。」薔薇的花型似玫瑰，香似牡丹，艷鬱鬱，芳馥馥的那一種濃香，然而薔薇花朵小，力氣弱，到底沒有牡丹香得那麼跋扈，她別有一種輕盈，空氣裡東一叢，西一簇的暈染。
薔薇花是格外女兒家習性的一種花，簇簇地擠在一起，就如一群女孩子擠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話，吵嘴，牽絆著，明明已經吵死了，嘟著嘴，紅著臉，鬧著彆扭，也還是要窩在一起，千朵萬朵不肯分開。薔薇的枝幹也是女孩子的習性，葉面鮮綠小巧，簇簇擁擁，枝條纖細，看著明明是單薄的，卻偏偏週身生著細細的刺，無緣無故地，就會撓你一下的。總之，也是女孩子的習性，不好惹的，一逕和你別扭，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一身都是刺，然而，那氣性也是柔情蜜意，親親熱熱的。這初夏的風裡，薔薇花枝招搖，花光爍爍，全是女孩子的動靜，千嬌百媚，花香清遠，到處都是她們，在吵嘴，在說話，在嬉鬧，一會兒又在嘔氣了。在這初夏的天光裡，全是薔薇在香，不分晝夜，香得柔情蜜意，萬種繾綣。
薔薇在唐詩裡，最是尋常的詩詠之物。高駢的《山亭夏日》「綠樹陰濃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高駢是個武將，是手握生死殺伐，調度千軍萬馬的人，卻為薔薇寫出這麼恬靜的一首詩。
從前的大唐，疆土豐美，物華天寶，青綠山水間，是一幢幢金粉庭院的靜闊，華麗，五月的薔薇開在庭院深深裡。譬如「朱門深鎖春池滿，岸落薔薇水浸莎。」——讀來便是一幅畫，亭台樓閣都在天地春風裡，水畔的薔薇花開得太盛，枝條倒垂在水裡。滿池的花瓣，花飛花落。「深院下簾人晝寢，紅薔薇架碧芭蕉。」「迴廊四合掩寂寞，碧鸚鵡對紅薔薇。」書寫的也是相似的寧寂和富麗。重門深鎖的樓台深院裡，水邊的紅薔薇花架開得正好，湖石堆砌處，總是生著芭蕉叢，在五月裡，芭蕉新綠，葉片舒張，詩人還來不及在上頭寫詩。初夏的熏風裡，蜂飛蝶舞，黃嘴的小白鵝在水邊行走，喋喋啼叫，還有那架上學舌的綠毛鸚哥，都在這薔薇花事裡，香浮影動，生機薄薄。而庭院的某一花窗後，是千年之前，看花人的那雙眼。
那時的人都是山水之中的人，有無窮的山川草木可供抒懷。詩人杜牧寫齊安郡，暮春池塘邊的依水薔薇，詩中有一句：菱透浮萍綠錦波，夏鶯千囀弄薔薇------讀來彷彿眼前有一幅山水卷軸，徐徐地，花繁疊錦地打開。薔薇時節的池塘，初出水面的紅菱葉，浮萍尚且幼圓，報春的柳枝而今老了，枝條間蔓著煙。林間的黃鶯歌喉圓潤，婉轉嬌媚，那薔薇花便開在微雨如煙裡，嬌紅粉媚，清香瀰漫。
中國畫原是寄情山水，寫意高遠的，然而，凡是有薔薇花在開的山水，似乎，全不能用來寄託遠意，而是和這人生難分難捨的，這首詩，只想叫人繡成衣料，穿在身上，卻渾然不同情詩人的心思的，因為人生的跌宕裡，若是眼前日日有這般風物相對，不妨礙這山水草木之間安放人生，實在不宜再有抱怨了。
《紅樓夢》裡，大觀園裡的四季花事裡，少不得薔薇。寶玉拿薔薇花調了胭脂四處獻寶，又為他房裡的丫鬟們特地研製出一味薔薇硝，是春天裡止癢的好藥。又有一個癡心的女兒家齡官，在落雨天的花架下，心心唸唸地在地上畫一個「薔」字，行行復行行，叫花架外避雨的寶玉看癡了，醍醐灌頂地明白這世上的緣法，原來是各人得各人的真心，各人得各人的眼淚。
鄉野間另有一種野生的白薔薇，大抵是從古到今都不曾入過庭院的，因著她沒有粉薔薇們又紅又香的顏色，千嬌白媚的情態，她衹是開著小朵小朵的單瓣小白花，吐出柔黃的花蕊，尋常生息在田間河塘水畔，和水芹，荇菜，菖蒲，浮萍們衍生在一起。清旺旺的五月的原野，正是萬物生長的時節，秧苗亭亭地插在白色的水田裡，油菜正在結籽，麥子灌漿，空氣中充滿了果實飽脹的油香。還有這臨水的白薔薇，又香又清，是那沒心機沒火氣的民間女兒家，天然自在，自開自落。更叫人領會這蔥蘢萬物的背後，造物主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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