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僕人

寶玉和黛玉之間,是不需要平常人的那套交流言詞,以及尋常的邏輯套路的

  《太平廣記》浩浩五十卷,然而一開篇,就講了老子,也就是李佴。那當然了,老子嘛!道家的開山始祖。

  話說,老子有一個使喚的佣人,名叫徐甲。主僕倆相處很長時間了,有多久呢?兩百多年了。在這兩百多年的僱傭期裡,徐甲一直過得不怎麼舒心,有一個心頭之患,如鯁在喉,然而,沒法吐。這兩百多年裡,他的主人居然一直沒有發給他工錢,一開始就說好的,每天的報酬是百錢,然而,一文錢也不曾兌現過。這兩百多年的光陰,年複一年,好幾個甲子都過去了,徐甲都在眼巴巴盼著主人發工錢,他心裡一直在默默心算,今天過去了,又賺取了百錢,加上從前未曾兌付過的那些繁多的百錢,共計攢了多少錢......枯燈如豆,徐甲又以結繩記事之法,再次算了一遍他的工錢,方纔睡下。

  話說,老子從來沒有給僕人兌付過工錢,是的,兩百多年來,一文錢都沒有兌換。但是呢,帳目還是很清楚的,欠多少工錢——共計七百二十萬錢。

  老子在周朝,一直都過得不怎麼得意,具體官職嘛,在周文王時,是守藏小吏,在武王時,則是柱下吏,後來史書所載的,則是漆園小吏。總之,一直是個小吏,雖然活了很久很久,然而,在他供職的政府部門,從來不曾顯達過。至於漆園具體是幹什麼的,幾千年來,也不曾見有人說明白。

  老子本人倒是不上心,大道嘛,和光同塵。其在世修行之法,通常都是「外損榮華,內養生壽」。也就是說,你看著他生計窘迫落拓,社會地位卑微,然而,人家心性通達,含垢忍辱修成的德,內修所成的功,與天地永固。

  後來的故事呢,我們都知道了,週天子教化天下的禮樂盛世,到了春秋戰國,已經是孔子歟嘆的禮崩樂壞的景象了。老子呢,就打算離卻東土了。

  徐甲呢,作為一名僕從,自然也跟隨著一起上路了,老子騎著牛,往出西域的路途而去。

  守函谷關的太守,名叫尹喜。這個尹太守呢,在政府官員之中,算是一帆風順,仕途通達,然而,他本人對做官興趣不大,占卜算卦都說他命中注定會修仙,所以,這個人一生志向,只在尋仙訪道間,他學過點道術的皮毛,擅長望氣。聖人來世,和光同塵,我等肉眼凡胎,哪裏辨別得出呢,然而,會望氣的人不一樣,他辨別得出人頭頂的氣。聖人頭頂,自然是光柱沖天,光焰無際,美輪美奐。雖然這個頭頂光焰萬丈的人,紅塵中與凡俗並無兩樣,和你一般在菜攤前買青菜,你把最好的那把挑走了,把挑剩下的那把留給他了。他呢,毫不在意地買下了,於是你和菜販子都暗笑他眼神不好

  話說這幾日,尹喜靜夜獨修,開窗望氣,滿天星轉斗移,一股神秘而清晰可見的紫氣,自東而來,橫貫長空,並且,眼瞅著,就是往函關方向來的,可謂目標明確。尹喜的心情,可謂海漫潮漲,一生尋覓,今日得見天神下凡,且目標明確地朝著函關來了,這不是我要找的高人奔著我來了嗎?

  赤日炎炎,黃塵滾滾,老子騎著一頭老牛,後頭跟著一個滿腹牢騷的傭人,苦著一張臉,拉得老長,往西走自然是越走越荒涼。可以想見,佣人的心情,也沮喪到極點了。出了函關,就是西域了。付工錢這件事,不知道老子還記不記得這件事。西域那地方,我們都知道,自古以來就是荒漠戈壁,漢字也不通行,官府嘛自然也是沒有,到那邊溝通都靠打手勢了,討個說法的地方肯定沒有。

  試問這天下到底還有比我更冤枉的人嗎?徐甲一路在心裡喊冤。

  徐甲決定,在函關首當其衝的事,是去官府裡告老子,客棧裡長駐著一個替人寫訴狀和書信為生的人,徐甲向他講述了一遍冤情,寫訴狀的這個人嘛,自然是能寫會算,心裡將每天說好的百錢,乘以兩百多年的具體天數,可不就是七百二十萬錢嗎,艾瑪完全是一筆天文數字好嗎。寫狀紙的人被這麼大一筆錢,誘惑得激動難耐,他張口就向徐甲許諾,他家裡有個待字閨中的女孩兒,因為徐甲在他眼裡是個具備大好前途的人,又即將是個大富翁,所以呢,等討回工錢,他會把女兒許配給徐甲。

  如此一來,徐甲打官司討回工錢的動力就更足了。

  紫氣冉冉,終於落地函關。太守尹喜呢,多少個日子前就忙著沐浴焚香,虔誠等待,這會兒跪倒塵埃裡迎接這位騎著牛的老夫子,急切表白自己的嚮道之心。然而---一轉眼他就收到了徐甲的訴狀。唉,衹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人做不出的,好端端的騎牛老道,清臞飄逸,一派出塵之氫。你看看,轉眼就成了個被告,告狀的,還是貼身傭人。西諺有雲---僕人眼中無偉人。還真給他們說中了。

  就這樣,老子和徐甲就對簿公堂了。被告老子,就是眼睜睜地欠錢不還嘛。欠了兩百多年呵,換作平常人家,世代做家奴,豈不是子子孫孫五六代人,都白幹活了

  好吧,幹活要給錢,是人這一層的公理。

  老子呢,說的則不是這個理。他讓徐甲張開嘴巴,面朝地上,立即,從他口中落出了一個東西,乃是一道太玄真符,徐甲呢,人就沒了,地板上驟現一具形銷骨立的骷髏,看起來死了很久很久的樣子。

  原來,這就是徐甲本人。

  老子就嘆息道,哎,當初我官職卑微,家境貧寒,自從僱用你為僕,給不起工錢,就給了這道太玄清生符,也說好了,到了西域安息國,欠的工錢會兌成黃金給你。你看看,你怎麼就在這最後一道關口,犯糊塗,使出這麽一招呢?

  太守在現場親眼目睹這一情狀,自然是心頭震驚,百感交集難描難畫,艾瑪大道在眼前,朝夕相處二百餘載-----這是什麼樣的緣分!現在,一起脫離紅塵三界,安息國,聽起來不就是永生的意思嗎?你居然不肯,唉面對你這麽好福氣的大傻瓜,我能說什麼呢?要知道我畢生心力都在找師父啊,展展青天,芒茫大地,海海人生,師父師父你在哪兒?

  尹喜就跪地磕頭,請求老子把徐甲的命還給他,至於工錢,好說好說,現在我來代付,遂了徐甲兩百多年的心願。這樣好不好呢?

  老子聽了,就將那道太玄清生符,投擲在骷髏身上,徐甲立即人像俱全地復活了,好端端地站在官司現場,還是那個徐甲,羞愧自然是羞愧的,然而他心裡想的是----哼哼,你畫了一道什麼符來哄我,說是我的名字從生死簿上除名了,那又怎麼樣?你還不是為了讓自己免費使喚我纔這麼做的嘛?我要是到了陽壽就死了你不就沒有免費使喚的傭人了嗎?當我傻呀?還有,安息國是個什麼鬼?我從來沒聽說過!在中原都沒工錢給我,到了那個鬼安息國,就會有黃金了嗎?沒有的話,我豈不是連打官司的地方都沒了。好在,現在這個冤大頭尹太守要幫忙付這筆巨款了,我得了錢,自然別無訴求了。

  尹喜呢,就把他自己的俸祿湊成兩百多萬錢,交給了徐甲。徐甲很滿意,為他寫狀紙的那個訴訟師,也很滿意,他們就捧著錢,滿意地離開了,張羅著買房子娶親的事情去了。

  老子呢,官司已了,更要出關而去了。

  後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尹喜對老子行弟子之禮,又苦苦哀求師父說點什麼再走---師父您老人家棄世而去,總要說點什麼吧,劉點什麼給這個世界吧,雖然這個渾噩紅塵裡充滿了像徐甲和訴訟師這樣的人,然而,也還有我尹喜這樣一心向道,渴望超凡脫俗的人啊,您就透露一點真跡給我們吧。

  於是,老子就寫下了五千字《道德經》。尹喜將經文記誦下來,印刷成文,流傳於世。他交付了官印,跟隨著老子,飄然而去,也就是說,他接替了徐甲的工作。第一次在《太平廣記》讀到這個故事,我實在要快要笑死了,這位徐甲兄,真是天下一絕,曠古奇人。哪怕和大道朝夕共處兩百多年,也並不以為千古奇緣,天上掉下個餡餅砸在自己頭上,反而是落實到要維權,要結工資,討回工錢要蓋房子娶娘子,這是一種怎樣紮根紅塵,歸屬凡間的情懷?然而,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們又何嘗不是那個徐甲呢?那個讓我們牽腸掛肚的工錢---代表的是世上每一樣令我們夢寐以求的掛牽,戀戀不捨的執著,可能是名利追逐,金錢財富,可能是夫妻恩愛,兒女情長,曾幾何時,為了得到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人事利益,超凡入聖對我們而言,可不就是那個十分虛妄的安息國嗎?交通不便人跡罕至,本人纔不要去好嗎!

  而客棧裡的那個寫狀紙的,羨慕那兩百多年的工錢而將女兒許配給徐甲的人,他也是一個符號,是每一個十字路口都會出現的,與正確指示相反的那個錯誤標誌,他的作用就是誤導,是誘惑,是慫恿你誤入歧途,去往錯誤方向的指示標。然而,他也是我們的願心使然,才會出現的。如若徐甲一門心思跟著主人去往安息國,心裡壓根沒有想維權,想討要工資,這客棧裡棲居的寫信人,也衹是走過路過,目不斜視,根本不會有任何交集。

  如果大道降臨人世,我們會在茫茫人海中,辨識出那個向我們迎面走來,貌似平淡無奇的大道嗎?如果上天再給徐甲一次機會,他是會牽掛他的工錢,還是會跟著大道走出紅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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