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 結為夫妻(柒)

寶玉和黛玉之間,是不需要平常人的那套交流言詞,以及尋常的邏輯套路的

  張愛玲是舊式的大家族裡長大的,自小就在人心不古,又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中生長,她深諳人性的多面性,除了敏銳的洞察力之外,同樣還天生具有著對人情世故和複雜人性的寬容,包容性。同時,張愛玲筆下的男女從來都不是單純的,她也從來不信任人性的單純,人也許是糊塗的,資質有限的,沒有能力做大壞事,然而呢,也絕不是單純的。所以,我們後世的人去看她早期的作品,譬如《留情》,她描寫一個擁有體面人生的男子,在冬天的黃昏裡,想到一輩子不和的妻子時的心情:「淡藍的天上現出一段殘虹,短而直,紅,黃,紫,橙紅。太陽照著陽台;水泥欄杆上的日色,遲重的金色,又是一剎那,又是遲遲的。米先生仰臉看著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著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裡的悲傷氣惱,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著虹,對於這世界他的愛不是愛而是疼惜。」在小說的末尾,她這樣定義情感: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所以,後世的我們對她的文筆驚艷之餘,也會生出一種普遍的痛惜------寫出這些小說時,她纔二十出頭,她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她是怎麼了解這人心的滄桑的?「對於這世界,他的愛不是愛,而是疼惜」,這真的不像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能說出來的,然而,除了張愛玲,別人也說不出這樣的體悟來。

  作為張愛玲本人,她從來沒有在現實中真的見識過忠貞不二的感情經歷,包括她父母的婚姻失敗,她和她姑姑都認為,父親這麼一個人,被母親拋棄是全不值得同情的。而人和人的際遇,莫不是因緣聚散罷了。她不信任男人和女人之間,有凝固的忠誠和真情。然而,我們在她所有的作品裡,都能感受到,張愛玲的天性裡是懷有一種赤誠的衷情的。她認為有目的的愛都不是愛。而且愛就是彼此最終極的一種佔有,所謂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而且這種愛和熱情是有其本身的生命軌跡,也許遠遠超過人的生命和現實恩怨。

  1942年,在南京汪精衛政府任職的胡蘭成,閒暇讀到了女作家蘇青創刊的雜誌《天地》,裡頭有一個短篇小說《封鎖》,描寫的是上海拉響警報,街頭戒嚴時的眾生相,描繪人物面貌生動,語言詼諧,機智而深刻。胡蘭成讀到這篇文章,當即寫信給主編蘇青-----張愛玲是誰?蘇青答:是女子。

  胡蘭成當即通過蘇青傳話,打算登門拜訪,面見作者,而就在這個關口,他被汪精衛下令逮捕,下獄關押。待脫身後,立即去到上海,尋到張愛玲的住處,去登門拜訪。第一次張愛玲沒有見客,胡蘭成留下了自己的名片和電話。隔天,張愛玲打來了電話,見面後,二人對談長久。後來他們之間的交流,也主要是談話,談文藝。一賓一主不吃不喝一徑談下去,一談多少個小時,張愛玲在小團圓裡寫到過,胡蘭成告辭離去後,她彷彿被榨乾了全部的腦部精華,深夜坐在姑姑的房間裡,圍著火爐烤火,整個人還在瑟瑟發抖。

  胡蘭成作為個人,是極具有魅力和蠱惑力的一個男人。據蘇青在文章裡說的,此人雖然長相不夠俊美,也不夠風度考究。但他和人面對面坐下來談話,五分鐘之內就會俘獲一個人的真心。越聽他談話,會讓人感覺到他是真的有力量的,是男人中的男人。而輪到張愛玲這裡,她茫然又熱烈地,世界上一切蒼老和滄桑的經驗在她那裡都不算數------她並沒有過戀愛的經歷,生平第一次,對一個男人動心。她在《小團圓》裡形容:她是一棵樹,一直費力地,費力地往胡蘭成的窗前生長,在陽光裡,在雨裡,風吹著葉片嘩啦啦的,是她大聲在呼喊: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胡蘭成出生於浙江嵊州,家境平常,然而是個和睦溫情的家庭,父兄一路扶持他求學,又兼他被過繼給當地一戶沒有兒子的財主家做義子,得到了諸多資助,所以他一直都有讀書求學,成親後也還北上燕京大學去求學。他自幼聰慧且多情,天生就帶著兵氣,在哪都不安分,讀書求學做學生,日後做教書先生,都是動不動就被學校開除的。他的文采極好,古文底子深厚,看待事物,也天生地別有一種新意和見解。他雖然是以文章成名,但他本人對純粹的文學和文藝是不甚投入的,他是要參與起兵征戰,天下禍福,江山社稷這樣的男人的事業的。在日本侵華時期,胡蘭成寫的政治評論文章,在各報刊頻頻露面,且被日本報刊翻譯成日文後轉載。和普遍的經歷過二戰的中國人對日本人的憎惡不同,胡蘭成本人和日本人的緣分是極好的,他對時局的分析和理念,深受在華的日本軍高官賞識。而他的文章在汪精衛政府,最先是獲得汪精衛的夫人陳碧君賞識,經她過問,由一名編輯一躍成為成為香港南華報的主筆。而後進入汪精衛政府,曾任職於汪精衛政府宣傳部次長,又在法務部任司法局局長,在武漢辦《大楚報》時任主編,負責對華中區宣傳。

  他和張愛玲相識,就在去武漢辦報之前,那时他和汪精衛已經因為理念不同,而被排斥在權力中心之外了。在當時,胡蘭成是有妻有妾的,他的原配早逝在家鄉,留下一名兒子胡啟。後來他在廣西教書時,續弦了一位女同事,這第二任妻子為他生下兩兒兩女,但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原因,這名妻子後來精神失常了,不能承擔主婦的職責,還總是對胡蘭成揪打擾亂,那麼胡蘭成的姪女青芸來到上海的美麗園,料理這一家子。胡蘭成則是和一名妾室同住,這個妾室的身份以前是個歌女一類的,應該是他在歡場一類的場合裡認識後娶回家的,胡蘭成對於年輕的男女,總是有一種理想化的多情,想送去讀書,去栽培人家。

  而張愛玲就是對這樣的一個胡蘭成動了心。胡蘭成呢,也在不長的時間裡,就和妾室解除關係,給了一筆錢打發了。又登報發了兩份聲明,解除和精神失常的妻子,以及妾室的婚姻關係,恢復了自由之身。和張愛玲結婚,雙方衹是簽定了一紙婚書,婚書是張愛玲去街上現買的,一般是買兩份,張愛玲卻只買了一張紙拿回家來。婚書前兩句是張愛玲寫的:胡蘭成張愛玲鑑訂終身,結為夫妻。而胡蘭成在婚書上寫了兩句誓詞: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沒錯,現在已經被我們用濫了的歲月靜好,出處在此,源自於胡蘭成。

  胡蘭成對於張愛玲而言,其實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因為他來自於民間鄉野,他的背景是江山和漁樵,那裡有一個古老而蓬勃的古中國,這些經驗對於都市裡的張愛玲是殊異的,全新的,大概也是胡蘭成吸引她的原因之一,因為他是一個極其豐富的生命,慷慨熱情,和她自己生活的世家的遺老遺少氣息全然不同的。他們最深的相知是緣於文學。張愛玲的英文極好,對西方文學的熟悉程度,談起來就跟剖瓜切菜一樣順手,但張愛玲每次和他談西方文學,談完之後,總是很抱歉地說一句,說來說去,還是我們中國的文學好,我們中國的東西最好。她形容西方文明,如同一個人帶著白手套,手套上停了一隻蝴蝶,好看是好看,然而,並非天然,同時呢,很隔閡。所以在這方面,兩個人是很能說到一起的。胡蘭成從日本友人那裡,借來一些浮世繪畫冊,拿給張愛玲賞玩,他是特別喜歡聽張愛玲說話的,因為一件事物到張愛玲那裡,她總是能看出別人看不出來的新意,而這種點撥,對於胡蘭成自己,也是被開了天眼,格物致知,全然一新。所以在寫文章上,他一直是感激張愛玲的,在他生命的晚年,也是說,如果要點香敬拜給生命裡的恩人,頭一注香就是給張愛玲的。而他拿給張愛玲的書呀,畫呀,看完後她都不要保留,讓他拿回去。這也能看出張愛玲的脾氣,她不喜歡存東西,再好看的書畫,她也就是看看,不要保留的。其實這個細節,也很能反映出她的個性,對人對事的明淨,她一生是不存物也不留人的。

  張愛玲有很多的文章,都是源自於胡蘭成的講述,或者是去探望他的那一趟浙江雁蕩山之行所得到的見聞素材,她自己說過,她對色彩有著永不饜足的好口味,永遠看不夠的。而她一生中唯一一次離開都市,在鄉野中行走的旅行經驗,就是去探望胡蘭成時的旅途見聞,民間山色,是相當滿足她的視覺的。而這一趟見聞和細節,在她的作品裡頭是很容易就找出來的。胡蘭成給張愛玲說過的故事,也是成就了她的寫作的,因為張愛玲本人是相對自閉的,不會去接觸生活,大抵因為素材貧乏,她纔去寫她熟悉的親戚們的家醜吧。而胡蘭成這個人本身的經歷,加上他的話癆體質,提供了太豐富的寫作素材給她。譬如前幾年導演李安根據張愛玲的小說《色 戒》,拍的電影,原型便是汪精衛政府的76號特工據點發生的驚心動魄的故事。應該是由胡蘭成講給張愛玲聼的。又譬如胡蘭成的義父義母,是出資供他去讀書求學,娶親成婚的。義父過世後,這個義母諸多倒行逆施,不近常理,也給胡蘭成諸多傷害。所以胡蘭成在自傳裡說過,今生今世和義母的感情,是托盤托著,紅綾綢緞包裹著的這般貴重,卻衹是個沒安放處。他給張愛玲講過義母的故事,做女兒時被拐賣,輾轉後嫁給義父,不修婦德,等等。張愛玲據此,寫了一篇很短的散文《愛》,篇幅不長,卻是現代散文中,最迷人的篇章。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的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人被親眷拐子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輕人。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末尾一段,我們可以看作張愛玲對於愛下的定義,那就是,混沌一生中,無明的顛沛流離中,在某一刻,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相遇,面對面的,心心相印的,就那麼一刻,旋即的,各自被命運沖散,但是那時光彷彿靜止的一刻,在一生中,偏偏是最鮮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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