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肆拾柒)

  母親則發揮開來,這造孽的世界簡直是作死,作天作地往死裡作。門前的大河,流了幾百年幾千年吧?盤古開天地就流吧?活水,河上走船,人家在河邊淘洗,水流過,自然循環,總是乾淨的。如今呢,水不能吃了,要買桶裝水吃,日子是不是過得不成體統了?鎮子外頭,修馬路修得終年揚塵,就不要講了,畢竟,搖船和打馬的時代,都過去了,開汽車要鋪路。可是,如今通了一座短命的高架橋,那橋樁子,嚇人的水泥柱子,逕直從河裡豎起來,好了,大河堵死了,成泥塘了。沒有好水了,這世道哪裡能好?從周圍大城市運來的垃圾,就悄悄傾倒在這河道裡。要死吧?臭氣熏天,倒垃圾的黑心司機,良心壞吧?男孩則點頭頻頻同意母親,又通情達理地開導,工業時代,發展所需,勢必有得有失,一切都要在經驗之中摸索,老百姓為了保障個人生活品質,需要多做防護措施,所以裝個淨水器是必要的,首當其衝的。母親則提出更多的不滿和嘟囔,表示那彎彎曲曲的管道,過濾裝置裡頭不知道是些什麼妖怪,這樣流過的水,一點鮮味都沒有了,吃什麼吃?不過,不吃又怎麼樣呢?鎮上已經很多肝癌食道癌患者了。

  男孩對此表示同情。他低眉垂目地聽著,還頻頻點頭以示自己的同情達理。這情景在朱錦眼裡,很像一個下基層的幹部傾聽百姓疾苦,一心排憂解難,雖然空話說出來其實沒有用。她想起從前印象中的他,一直有種共青團支書,學生會主席的架勢,要握住群眾的手拉上三五分鐘家常的架勢。她看著他,幾乎能想出來他的一生。將來他勢必會回到家鄉,考公務員。仗著家族的人脈,也許過不了幾年,便是個年輕有為的父母官了。他天生就是個領導幹部的架勢。

  母親那喋喋不休的架勢,簡直要掏心置腹一徑投訴下去的。不知她從前那股硬氣又緘默的骨氣去哪兒了。 難不成,其實她本質上其實是個話癆嗎? 遇到投機的人,還是有好多話的。可是,她怎麼會沒有看出來,自己和瀋煉是兩路人呢?根本是不來電的。她心裡生出深深的,深深的寂寞。臘月的天氣,天光暗得早,早早的,便是暮色籠罩了。河面上開過一隻運沙的船,漸漸地遠去,柴油馬達的動靜消弭了,去到河的盡頭,那船成了簡約的孤影,在蒼灰的暮色裡,有著煙波一扁舟的意象。朱錦倚在窗前,看著這從小看熟的一幕,第一次,她覺得此地的生疏。天冷,街上橋上也沒有什麼人,房舍暝靜。人家的籬落,屋頂上的盆栽,早早地凝起了寒霜,幾乎聽得見霜寒落下來的聲息。還沒有到關門睡覺的時間,人家的院落的大門都朝外開著,那堂屋望過去都是一片寂靜的瞑暗,門前坐著一個昏聵的老婆婆,看著便替她感覺到天荒地老。也有的人家不那麼淒涼,屋子裡有電視的聲音,開著燈,要擺出晚飯的樣子還有人在說話,然而,那樣的淺門窄戶的日子望進去,是她一天都不要過的。

暮色沉到房間裡,這南方黃昏的暮色,就像一口水缸的底部,望得見水面漸漸結冰。然而,她的心是熱的,是被看不見的火,在烘烤著,熬煎著的。她討厭樓下這兩個人,這兩個陌生人----明明他們才應該是一對母子,或者,一對姐弟,一對夫妻,都是可以的,他們這麼談得來,適合於任何一種男女關係。而她,她和他們是不熟的,根本上,是兩路人,陌生人。她實在是不能忍耐,他們瑣屑的家常話,連切薑片放鹽這樣瑣碎的話題,這兩人都能說得有商有量,津津有味,她從來不知道世上有如此無聊的對話---且他們倆看起來,是永遠能說下去的。

傍晚的寒氣重了,廚房裡晾曬的臘貨,也都要收回來,瀋煉在廂房和天井间进进出出,將掛著風乾的腊鱼,风鸡,醬鴨的竹竿取下來,放回到廚房的架子上,由灶火的煙氣,接著燎和烤。晾晒的雪菜和萝卜干摊在竹扁里,也收進來,母親則將其裝在布口袋裡,二人的這一番忙碌,默契更深了一重。母親在空了的桌上,另支開一隻竹匾,擺上金箔紙,開始折金箔,是年關祭拜要用的,金箔紙折出金元寶,金帆船,金帆船。還有特定的冥錢的印版,是幾輩人用下來的,在粗黃紙上印出一疊疊紙錢,也是燒去陰朝地府,供先人日常用度的。這本是朱錦打小就看慣了的,然而在瀋煉看來,卻是新鮮,因為他父母都是新派人,這些細節早已被視作封建迷信殘餘,在日常生活早已絕跡了的,他是見都沒見過的。

「祭拜還有這些講究呀!我真是見都沒見過的。」

「你家去祭祖,不用這些麼?」母親因為是自己打小就年年做慣了的,對於世面上不履行這些儀式的人,同樣覺得新鮮,不解。

「祖墳在深山裡,去祭拜主要是放鞭炮,點炮仗,煙火。一戶一戶的輪著放,炸上一天。生一堆火,香火全都投進去,燒得老高的。」

母親聽著這樣的陣勢,理解地點點頭,用金箔折出金元寶這樣細緻的手工物件,在這樣的陣勢面前,倒真是渺小到忽略不計的。

「我們跟著大人去上墳,挖筍,燒野火,野餐。」

「祭祖,原是下鄉踏青。」母親笑著總結。

瀋煉也笑,為了彌補自己的不懂,他也拿起金箔紙,跟母親學者一起疊金元寶,一招一式學起來。

母親見了,又誇他一看就會,眼明心亮。

他則反過來取笑,打小會疊紙飛機,疊金元寶有何難。

母親又作勢打他的手臂,嗔怪他的不虔誠,心不誠,是祭不得神明和祖先的。

他則安靜了,一招一式照著母親來,兩人很快就疊出金燦燦的的一匾金元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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