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表哥(叁)
三
父母的家,亦是體面的。他們夫妻都好酒,因此朋友眾多。家裡總是有客人,朋友們來家裡打牌,在酒桌邊把盞聊天,一坐就坐到深夜。平日裡有病人攜著厚禮來求見父親,為了求醫問藥,或是病癒之後,誠懇地前來答謝。這些以外,還有鄉下告幫的窮親戚,提著竹籃,裡頭蹲著一隻母雞,或河鮮蓮子,自家菜園裡產的瓜果等等,面上堆滿殷切的笑,到底有些訕訕地,走進門來,以期求得一些資助。總之,家門口終日人來人往,很是熱鬧有生機。
修平第一回進城來我家,是他要上小學的時節。是一個酷暑天,他母親領著他來我家,一大早,太陽剛剛升起來的時候,母子倆一大一小站在庭院裡,挎了一隻滿滿的竹籃,裡頭裝著滿滿一籃煮好的紅菱。舅媽黑紅的佈滿褶皺的臉,竭盡全力地笑著,她總是那麼辛勞和風霜,又總是竭盡全力地,讓自己和孩子出門體面些。她穿著乾淨的花布衣衫,搭扣布鞋。修平穿著一身乾乾淨淨的布衣衫,袖口,褲管,都比身子要短一截的樣子。父母迎出來,舅媽照例高聲大氣地笑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她說:「平兒,叫姑媽姑爺。快些叫人!」修平一手牽著她,一手在衣襟上攥著五指,又鬆開,指頭在柔軟的棉布上移來移去的。他依然是那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緊緊地閉著嘴。聽見母親吩咐,他抬起頭來,聲音脆脆地叫人,臉上很鄭重的樣子,也並不畏懼生人。我站在屋簷下,驚喜地看著修平,我記起來,他是外婆村莊裡的孩子,還趕走了要咬我的狗。
母親笑語春風地問候著,她是個高傲的女人,再是說話客氣,依然泛著寒意。然而,舅媽彷彿對此渾然不覺,隨她進得門來,在客廳裡沙發上坐下。修平卻向我走過來,我們對視了一眼,都高興地咧嘴笑,彼此都有故人重逢的欣喜。他挨著我站著,不說話,大眼睛裡卻都是歡喜,抿嘴兀自笑。我伸出手來,牽一牽他的衣袖,心裡很喜悅。
母親問起來,鄉下的農事,田間的勞作,還有外婆。
修平的母親殷切地先說外婆——早上露水重,木糶太滑,她去河邊淘衣衫,摔了一下,倒是沒有傷到筋骨。這些日子,都是我幫著煮茶做飯,衣衫也是,我順手拿回去,一併洗了。她說過了,等秋涼些,自己要上城來住些日子。
「真是多虧了嫂嫂照顧。有嫂嫂在,我好歹放心些。」母親的面色溫情了些,笑道:「七堂哥,如今,好些了麼?」
聽到這話,舅媽停下話頭,長長嘆了一口氣,面相苦了起來:「好什麼呢?他就這麼一個人,你在娘家時就曉得的呀,惡秉性改不了的。怪我前生殺人放火,這輩子嫁這個債主。生下平兒的那一年,臘月三十夜裡,他自己跪在祭祖宗的神案前,賭咒發誓,要剁自己的手指頭,說是再不賭了,也還是改不了,多少年我過的都是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
她的淚油然湧上來,便哭了,撩起衣襟去擦臉。
「唉!七堂哥多虧娶了嫂嫂這樣的賢人,有這一戶家業。」母親淡淡地道。
「妹妹呀,你是曉得我的苦的。」舅媽親熱地伸手拉一拉母親。
金碧手執一把涼水壺,進來篩茶水。
「喝茶罷。」母親將那盞涼茶往嫂嫂的面前推一推,又睃了金碧一眼。家裡平素待客,若是父母的同事、朋友,皆會端出細瓷描花的骨瓷茶具來招待,用滾水沏出上好的綠茶。若是貿貿然來家的窮苦病人,鄉下來吿窮的親戚,母親有一套專用的粗瓷茶碗來招待,擺上來,斟涼茶待客,鄉下人,走老遠的路,不喜好喝燙的。當然了,這些被客人用過的茶具,待客人走後,共同待遇都是會被酒精浸泡,消毒,再浸泡,而後晾乾收好。這是一趟繁瑣的程序,也是金碧幫忙完成的。
此時,金碧給舅媽用的,便是粗瓷碗裝的涼茶。母親驚嘆於金碧不動聲色,卻擅長察言觀色的世故。這是她從來不能指望天生智障的我,能持有的本事。
舅媽一飲而盡,喝完茶,放下茶碗,轉而又自我開解:「好在我有兒子!他是要給我爭口氣的。」
她目光溫柔地投向兒子,修平和我併排坐在屋簷下,肩並著肩,手放在膝上,彼此一言不發,猶如兩個瓷娃娃,嘴角上揚,臉上都有滿滿的笑。
母親亦看了一眼這衣履的遠房侄子,並不覺得有甚麼出息處,心裡又被舅媽無心的炫耀自己有兒子這句話,被傷到了,敷衍道:「他像不像他爹啊?」
「像他爹?要像那個討債鬼的話,我只有尋一根牢牢的繩子,自己掛起來算了。」
「上小學了麼?」
「這個陽曆9月,就該報名上學了。去年就哭著要讀書,拖了一年,在家放牛呢,而今再不能拖了,再拖孩子就要十歲了,發蒙太晚。」
「哦,這麼大是要上學了。」母親應著,便起身去廚房,猝然地結束了談話,堂嫂此行的目的——借錢,她已經明白了。她叫過金碧,拿了一點零錢,吩咐她上街去,去餐館預訂幾樣菜,要記住砂鍋的香料不可以放多,魚的香料要多,要廚子親自連鍋送上門來;去雜貨鋪裡退掉啤酒和飲料的空瓶子,也是讓人上門來取,順便再送些佐料和雪糕汽水冰磚來;路過另一條街的一個特定的西瓜攤,讓那個攤主送一擔西瓜來家,並且對攤主叮囑明白,西瓜不熟不行的,送來的每一個瓜都要熟透了。她說完後,金碧脆著聲音,一字不漏地重複了一遍,然後拿著錢出門了。她很利索,做事情素來井井有條,讓人欣賞。
為了招待修平坐下,我為他搬來一把竹椅,放在我的小板凳旁,他則順從地坐下。我又將自己的水杯遞給他,他靦腆地笑著,接過杯子,和舅媽一樣,一飲而盡,因為他走了很長的路,口渴了。他的笑容和感激,讓我更加想要討好他,我又為他倒了一杯涼茶,回房間拿出一本連環畫冊,遞到他面前,他便接過書來,依然是一言不發,低頭翻書,他長長的眼睫毛忽閃忽閃的,羞澀地垂下來,額頭的黑髮也垂著,靜眉垂目的樣子,像一個好看的瓷娃娃,不說話的,然而,修平生得極好看,我一開始就懂得,他生得好看。
我幫他將書鋪開,放在膝頭上,我看一頁,他看另一頁,彼此都不認識多少字,然而,這是很好看的一本書。他每翻動一頁,都會先微微轉頭,看我一眼。我點點頭,他便翻下一頁。讀完了一本,我起身,去臥室裡把更多的書都搬出來。我們並排坐在小板凳上,很是默契,一頁一頁地翻書。屋簷之上的木筆樹,蟬聲如急雨,夏日如此悠長。
吃晚飯了,父母和金碧,還有舅媽都圍坐在餐桌邊,也招呼我們倆個孩子來。修平回到母親身邊,端然坐下。我端起一碗飯,捏著筷子,怯怯地繞過父親的椅子,走到離他最遠的另一端,想去夾菜。舅媽一見,趕緊挪挪身子,親熱地伸手抱起我:「月蓉,來來,坐到舅媽腿上,和修平坐一起。」
我坐在她膝上,覺得她暖暖的,軟軟的,像初冬時的絲棉被。金碧詫異的目光在我臉上掃來掃去,又看一眼父親,她習慣見我端著碗,一個人坐在簷下吃飯的樣子。父親抬起眼皮,瞅我一眼,目光裡充滿了嫌惡和怒意,他手裡端著的酒盅,杯底很響地擱回桌上。母親也蹙起眉頭,她端起一隻盤子,往我飯碗裡撥了許多糖醋小排骨。我便很識相地,從舅母那溫熱的膝上,出溜了下來,依然坐回庭院裡的我的小板凳上,修平一看,也端著碗離開飯桌,跟著我,坐在我身邊的竹椅上。我們依舊並排坐著。
我素來沒胃口,看看修平扒著飯,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便湊過碗去,將我碗裡的糖醋排骨全撥到他的碗裡。他的半個小臉都油汪汪的,鼓著嘴巴,一言不發地,要給我撥回來。
「你吃,我不喜歡吃肉的。」我輕聲說,抱著我的飯碗,藏到一側。
他點點頭,接著吃得很香的樣子。我去灶間,打開一瓶果珍汽水,很殷切地遞到他面前——我要招待我的客人,我的遠道而來的小表哥,我渴望這個下午一直一直持續下去,不會結束。他一直在我的身邊,我把每一頓飯都省給他吃。修平接過汽水,喝了一口,咂一下嘴巴,辣得眼睛也瞇起來。我笑著,心裡覺得好滿足。我住在這個家裡——原是個路過的異鄉人,我很貧乏。可是我很想招待好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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