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表哥(贰)

  「一個小怪物!不知哪來的怪物!你但凡有點活氣,都入些眼緣。」父親總嫌惡地看著我蹲在院子角落裡的樣子,這樣罵。他手裡捧著一個保溫茶杯,從庭院裡走過,眼角掃一掃我,按捺著不上來踢我一腳。

  「總是不死不活的,莫非你是走了瘟?」母親接住父親的話頭,凌厲地斥道:「回你自己房間裡寫字!別一天到晚在院子裡遊魂!」

  我的小腿悄悄地顫著,聞言站起身來,貼著牆壁往房間裡一步一步地挪過去,跑得太快或者太慢,都怕父親上前來踢打。他是一名醫生,知青下放是他青少年時的經歷,也許是粗暴的時代烙印是他們的青春背景,他溫文儒雅的醫生的白外套之下,總有著一種一觸即發的惱怒和暴戾,在外時收斂自如,然而,在安全的角落,譬如他的家裏,他就會毫無收斂,大肆發作。他的妻子也是如此。他們夫妻會彼此粗暴相傷,所以,最安全的洩憤渠道,是打罵這個不入眼緣的女兒。而小孩子又是這樣的卑弱,越是被大人嫌棄,她看起來就越發地舉止猥瑣,下賤,猶如一隻小老鼠,在庭院裡驚惶地溜過,激起你唯一的反應是順手操起什麼----嫌惡地扔過去。

  院落外傳來不遠處的市聲,街上人聲喧喧,車馬往來,街邊的牛肉粉絲攤、油炸臭豆腐攤、水果攤,終年攤在南方的天光裡,下雨的天氣裡,則一律都在街簷下避雨。古老的殘破的市鎮,那麼多頹敗的過街長廊和避雨亭,還有新式水泥建築物的平板屋頂,將街道衍連起來,生息著這些煙火生計。賣水果的婦人,賣香煙的老人,縫補衣裳的縫婆子,每一天他們都在原來的地方,聊天,鬥嘴。雨後出太陽的時候,燠熱的太陽,將雨水和潮氣烤乾,將蘋果和香蕉的氣味、飯館和小吃鋪的油泔氣,食物的香氣,騰騰地蒸出味道來。街道拐彎的巷落裡,頭一家便是我家的院子,黑漆鐵門,院子裡生著一顆高高的玉蘭,向陽處有父親栽種的一畦白菊,那是每年秋天開花後,會將花曬乾了,做中藥引子的。二層小樓,和小城裡所有的南方民居那樣。那樣的蕪雜,繁亂,而又穩固有序的日常,從來就是這樣存活,往後也依然這樣存活。

  二樓陽台,屋簷下長年擱著一套竹編小桌椅,穩篤篤地坐了一個小姑娘,聚精會神地看著一本數學書,或那套十萬個為什麼,科學探索之類的書。她生著精明緊湊的眉眼,身型丰潤,那是父親的養女金碧。她和我住在同一個家裡。

  金碧比我大四歲。當她還是一個襁褓裡的嬰兒時,被抱來父親的門診裡打針。她白白胖胖,咿咿呀呀地,伸出小手去摸算盤,順手抓亂了父親的處方紙。年輕的醫生油然地覺出這個女嬰的可人疼愛,他取下塞在耳朵裡的聽診器,微笑著,伸出手臂,將那個柔軟的襁褓裡的小嬰兒抱了一下,問她的名字叫什麼。帶孩子來打針的村婦,當即便為自己的長女,認下了醫生做她的義父。

  年輕的醫生,正在和一位實習生熱戀,還沒有結婚,便有了一個養女。他抱著嬰兒對女友說:「將來,你要為我生下一個這麼可愛的寶貝。該多好!」

  他的女友噘著嘴,堅決地否定道:「可是,我不喜歡女孩,我想要一個小男孩。」——後來,他們結婚了。再後來,我出世了,是另一個小女孩,然而,小鼴鼠一般的,稀疏眉眼,生來孤僻,神情總是木訥,缺乏表情,資質愚蠢,每每不近常理,且天生的形容猥瑣。

  是注定的緣份罷,父親從第一眼看見這個女孩,就喜歡不起來,母親也是不喜歡,她是個漂亮,聰敏的女人,一位身手敏捷的出眾的外科醫生,因為漂亮和天生的聰敏,她的人生路上,一路都是個出類拔萃的人尖子,矜持高傲的文靜外表下,有著十分的任性驕橫和旺盛的破壞慾,每隔一段時間便會發作一次。和父親口角時,她盛怒之中,不管不顧地操刀弄斧,以一個外科醫生的精準手藝,所到之處手起刀落,毀掉她能看得見的電器,傢俬以及一切,無論昂貴與否,她的盛怒以降服父親為宗旨。數次過招之後,父親從此甘拜下風。也許,收養金碧,是他唯一表明自己立場的固執聲張吧,這也為他在鄉下老家,獲得了人人稱頌的好名聲。而母親,也常年享用著金碧的父母對她的賢良品質,大恩大德的諂諛奉承與讚美,她被抬舉到一個高地,不能任性去翻臉,於是,父親的養女兒,就這樣被父母送過來上學讀書,在這個家裡住了下來。

  金碧,是父親為他的養女兒取下的名字,月蓉,是我的名字,她們從嘴裡念出來,在紙上寫成字,皆如姊妹花一般相諧。然而,自始至終,彼此間卻始終是陌生的。母親心裡不喜歡金碧,也更加憎惡我,她以為,若不是我如此的讓人生厭,父親斷乎不會如此疼愛金碧,將她從子女繁多的鄉下農家接到城裡,住進家來,供她讀書求學。金碧平日對母親的恭敬和尊重之中,從來都含有一種有所持的冷靜和距離感,她最依戀的是父親,她所有的好文具,好衣裙,依然是「爸爸給我買的」,於是所有權明晰不可含糊,她的物件,是別人不可以觸碰和使用的。為此,母親亦更加的怨恨我,嫌惡我,眼瞅著我漸漸長大了些,越來越舉止古怪,形容畏縮,實在令他們夫妻竭盡全力地想要喜歡也喜歡不起來。和金碧的從容比起來,這個家,這漂亮而冷酷的父母,從來沒有讓我有過一絲的溶入感或歸屬感。似乎我從投胎來這個家裡到後來離開,便一直是一個陌生人。父親悲涼地意識到,像他的養女金碧這麼歡活、生來招人疼愛的孩子,在世上,原是多麼的稀罕。

  在好幾年時間裡,母親一直努力想再生一個孩子,她的心願是做一個歡活結實的小男孩的母親,然而,她也始終未曾稱心。她和父親都堅定地信奉著科學與科技進步,然而,多年的求子未遂,使得她也默認了鄉下外婆為她四處求巫問卦,上廟燒香。據外婆得來的憑據,是我的八字太孤寒,親緣犯沖,六親無靠,上克父母,下克手足,所以,即使生下來弟妹,也注定了活不成,要被我剋死。這個說法,在母親看來,自然並沒有科學的依據,然而,在她的心裡根深蒂固地成為了我不可被原諒的罪狀。是我讓她再沒有孩子,是我的存在所造成的罪過,而不是她自己的任何過失,使得她不能擁有她理想中的——一個結實而聰明,並且善解人意的兒子,而她和丈夫,何其不幸地,被迫成為這麼一個古怪至極的小人的父母親。為此,她憎恨命運,憎恨被她視為命運代言人的我。

  母親是一位白皙,精緻的女人,高挑身材,娟好的臉上永遠微微蹙著眉,多年來的求子未遂,使得她宿疾的神經質更加劇烈,衍變成令人魂飛魄散的歇斯底里,會毫無徵召地頻繁發作。她身手靈敏,平素喜歡運動,打球打得極好,發作時,羽毛球拍便是她懲罰我的武器,劈頭蓋臉地砍殺過來,每一下都攜帶著又狠又準的力道,不多幾下,我便會口鼻流血,雙手雙臂上佈滿了被球拍抽打過的道道血痕。見了血,她便撇下羽毛球拍,似乎自己也心驚自己骨子裡的那一種暴虐,以心虛的語氣厲聲呵斥我,滾回房間去,別再在她眼前出現,她不要看見我。而每次挨過了母親的打,我會有一段相對平順的好日子,短期內沒有人再打我。因為母親不發作,父親也順勢遺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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