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表哥（捌）

　　終於，父亲針對我才有的那一種，嫌惡和壓抑怒氣的聲音在晨光裡響起。週末的清晨，他在樓下喊我的名字，我走到庭院里，按照慣例，徑直跪在硬硬的花圃石板上，他坐在藤椅上，一边看报纸，一边审问，有时候是接连的问句，有时则是漫长的冷默，伴随着慢条斯理翻报纸页的声音。清晨的石板上覆着一层茸茸的白色的秋霜，唯有我跪着的地方，寒霜正在我的双膝下溶化。恐惧令我全身的骨头蜷作一团，牙齿不明所以地咬紧舌头。等待體罰来到，令得我脑门上头皮发麻，石板上落下一丝一丝的头发。极度忧虑和害怕，使得这个小女孩，很早很早就開始脫头发。

　　父亲翻完了报纸，他站起身来，踱著步子，核实最后几个提问，譬如，偷了多少次钱，跷了多少次课，隱瞞了多少次考砸了的成績。我低着脑袋，眼睛瞥见他的一双油亮油亮的大黑皮鞋，金碧如小棉袄般的贴心，还体现在每晚都会给父亲擦皮鞋。我紧紧地瞥着那双大皮鞋，一股寒热的电流从我的脑门倒灌过脊梁。我缩着身体，紧接着，感觉到自己飞了起来，在父亲的大皮鞋底下腾空而起，飞过那一畦正在盛開的秋菊，撞到迎面的院墙上，粗糙的砖石蹭刮着我的脸和脖颈上的皮肤，我沉沉地，一声不吭地跌落下来。父亲继而狂暴地怒吼着“小偷！不知羞恥的小偷”，怒目圆睁地，绕过菊花来打我， 金碧在曬台上幫母親晾曬剛剛洗過的衣裳，母親沖洗著手上的肥皂泡，冷冷地加了一句：打小偷針，長大偷金。這樣的東西，趁早打死！

　　我抱著頭蜷縮成一團，恐懼令我完全意識不到臉上剮蹭破皮後的疼痛。此時，门外来了一个求医的病人，因急痛而找上門來，叫著醫生醫生，語氣急切地訴說起自己為病痛所苦的種種症狀，這樣從天而降的干預，對於我是大赦。因為父親在病人面前，本能地有著一個醫者的作派，他恢復原狀，到診所坐下開始接診，對小偷的體罰暂告斷落。

　　父親對我的辱罵和責罰，猶如他對金碧的愛護，是他生活的一種必須和平衡。他打罵我，許是因為和母親的嘔氣，工作的不順心，單位人事糾葛，以及種種的生活煩難，唯有打罵我，是最安全和最名正言順的，他所有的憤怒都能得以宣洩。以至於他每每在庭院裡瞥見我膽顫心驚繞著牆角走的影子，就應景地想到一樁我的罪狀，他的怒火也就油然發作起來，他毫無預警地怒吼著。在我有記憶裡，他對待我，從來都是这样振聋发聩的吼和罵，彷彿他生活裡的一切災難，一切不幸，全都源自於我。這樣的我，一個小女孩外型的巫婆，令他全力的憎恨，毫不掩飾的厭惡。

　　然而，父亲于金碧而言，是温和、慈爱的长者。他们常常坐在书房里，聊天，谈心。金碧向父亲述说她的学习，理想，她长大了，要当一个科学家，一名外科医生，一个外交官，总之，是一个优秀的大人物，出色的精英，一個人上人，會萬眾矚目的。而父親對於她的理想，從來是欣賞的，讚許的，並且從不吝嗇表達對她理想的絕對支持。

　　金碧總是坐在书桌前做数学题，手不釋卷地閱讀，父亲订的报刊，她也读得津津有味，兴趣极广，並且很愛提問，引發父親的侃侃而談。连母亲雖然不喜歡她，然而亦是赏识她的，金碧是一切父母心中的好女儿，衣着朴素，行事利落，形容文雅，思维清晰，生機勃勃，追求上进，包括她的掩飾性。

　　而我，彼时我只想成为一个隐身人，从这个肉身沉重的世界上，快点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