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表哥(柒)

  我和金碧,似乎從來不曾認真地彼此对视過,多年后,金碧的脸,在我的记忆中,依然是一張不完整的臉。唯一深然明了的,是她的聪明和心機。她与我之间的较量,多发生在深夜。有一段時間,我們在同一個房間睡觉,起初是住同一張床,若睡眠中一只脚伸过去,不小心地碰到对方的身体,或者挑开了棉被,一定会在片刻后,冷不丁地遭遇还击过来的狠狠一脚,將我從酣睡裡驚醒。我们撕扯被子,使劲地往自己下巴處多拖过来一点点,又被对方狠狠地拽了过去。金碧的个头高大,骨架结实,素來行動敏捷,她對我出手,极其用力,我们的斗殴皆是夜半时分,冷酷的,悄无声息的,被踢中了心肺、肚腹这样柔软至痛的部位,亦能隐忍眼泪,一声不出地接着厮打。天亮了,晨间醒来,各自在枕前相对坐起,蓬松着头发,昏昏地谁也觉不出所以然来。夜晚像一場夢魘。看她精神飽滿,文靜而敏捷地穿衣,梳頭髮,夜晚的廝打彷彿是只有我獨自經歷的夢魘,她對我的蔑視和踢打,是從來不存在的。金碧嘴角總是掛著文靜的微笑,她也從來不會像我對她那樣,翻白眼或不理睬,該對我說話,她還是如常地說話,不管我的反應如何,她總是理智和大度的。 她幫忙擺好碗筷並招呼我,寫完作業後再指點我寫作業,上學時也招呼我一起上學,雨天記得為我帶一把雨傘。在父母看來,我是一個天生智障的遊魂一樣的紙片人,沒有內心,也沒有感知,也不會關心任何人。若沒有金碧的幫貧扶弱,毫無疑問,這個家將會因為我的存在,而暗無天日。

  我們總是背著书包一起離家,一前一后地去上学。学校于我,就象金碧的背影一样,理直气壮,又冷酷阴毒。我跟在她背后,走着走着,便消失了。逃学、跷课、终日不知流落何方,这些劣迹,皆由校方通过金碧,如实地禀告到家长那里。

  “你又逃学了,你知不知道老师又来上门告状来了?你让我们失尽了脸面!”

  “你上课又被老師繳走了小人书?我为什么要去开家长会?我对老师赔笑臉已经賠够了。你呢,小小年紀老脸老皮的,全沒有一點點羞恥心!

  “你怎么不去死算了?你活著幹什麼?早死早托生,别留在家里害我們。”

  “你是不是又偷了我的钱?”常常会这样,這個家四個人中的三個,總是堵在我面前,气急地审问和質問我,數落我的罪過。“你是不是又偷钱了?我的钱好好地怎么不见了?”  

  我低矮地站着,面无表情,瑟瑟发抖,对即将到来的毒打,有着认命却不得不的恐惧。因为,即便满口否认,也從無人信我,這個家裡所有的壞事,都是我犯下的——父親找不到他隨手寫下的處方紙,母親找不到她的耳環首飾等等,總是怒火中燒地,逼我拿出來。一回,中午的饭桌上,金碧委屈地投诉父亲,找不到放在文具盒里的零花钱,以致于没有钱买早点,饿着肚子上了半天学。不几日,另一桩投诉,她雪白的新毛衣被我偷偷试穿,弄得油渍麻花,惨不忍睹,以致是再也穿不出门的了。雪白的新毛衣是金碧的生日禮物,父親總是會為她買新衣服,雪白的連衣裙,雪白的新毛衣,雪白的運動套裝,在他的心裡,雪白的衣服最能承托文靜的金碧。而我,我已經想不起來我的愛慕和艷羨,只是看見那件毛衣,就愛慕地,悄悄穿了一回。因為我從來沒有過一件雪白顏色的新衣服。

  父亲当时忙于工作,听罢没时间理会。我没有能力去阻止金碧的揭发,唯有恐惧地等待星期天的最后到来,因為他慣例如此,把罪行攢到一起,一次性結清。那个周末的清晨,我坐在自己的床上,眼睜睜地看著窗玻璃一點點透亮,而後,天色大亮,居然還有陽光透窗而過。恐懼使得我毛髮倒竪,不能睡去,似乎從童年開始,我就開始失眠,我害怕金碧惡狠狠踹過來的一腳,害怕父親一次次許諾的——

  “今天我沒時間,但我會找個時間給你結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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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曾似元稹,被命運執鞭追打?(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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