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表哥(玖)

  金碧初具少女的心思,想要一个人住,同時並不想離開她住慣了的房間,用慣了的衣櫃和書桌。父母安排我住到二楼的一间小屋里。這是一間三面開窗戶的房间,原本是安置药材的,空气里充满了中药材沉郁的苦香。冬天冷風從窗戶裡灌進來,輕微的震動窗玻璃,房間如結薄冰的池塘,一覺睡醒,常常會感覺躺在寒天的水缸底部。然而,独处令我满怀欣喜。

  修平再来我家的时候,我记得便是那年的腊月里。父亲组织了一个同学会,家里大宴宾客,菜市场送货的运来一筐筐的鮮鱼,鲜肉,姜蔥和香料。香烟盒、啤酒箱和飲料箱在廚房里高高地堆起。做酒席用的圆口铁锅、大鍋鏟,长柄漏勺、煨汤的三鼎小炭火炉,都从储物间里搬出来,在庭院裡攤開,我执着砂皮纸為這些鐵器去铁锈,從早到晚。金碧见势不好,便细声细气地告辞回乡,去她自己家和父母姐妹一起过新年了。

  母亲捎信回乡下,讓外婆上城來,又特地請修平的媽媽进城来帮忙。得知外婆和舅媽二人要来我家,我很是興奮,在自己小房間裡,裹著棉被,終夜不安,因為擔心舅媽會沒有帶上修平——我想念修平,他給我的小石頭,每晚我都攥著它睡覺。翌日早早地,我梳好辫子,趴在二楼的玻璃窗后,眼睛眨巴眨巴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院子门。外婆進來了,我心裡的失望簡直揪心了,而後,修平和随着他母亲走进来时。清晨淡金色的阳光照在地上。他母亲头围了一块绿色的绒围巾,落满了行路的霜气。我看见的修平,已然是一个小小少年了。穿靛青的棉衣褲和一雙乾淨的舊球鞋。黑黑的秀气的平头,个头挨着他母亲的肩膀,黃的膚色,星眉朗目、直鼻红唇,出落得很是俊美。他的母亲依然挎着一只满当当的竹篮,站在庭院里,亲亲热热地和迎出來的父母打招呼。外婆在叫我的名字,修平也抬起眼睛来,向屋檐,阳台,四周张望着。我飞快地从窗前缩回脸去,不要让他看见我!街上炒板栗的香气飘来,对面人家的阳台门上,早早地换过朱红的新门神。楼梯上传来修平的脚步声,切实的。静谧,狂喜的空气,我坐在書桌前,攤開一本正在讀的地圖冊,装出正在读书的样子,却蓦地将脸伏下去,深深地贴在细腻的凉凉的书页之间,听着那个少年走到房门口。一种可靠的,悲怆的温情,包住我。待我再抬起脸,修平腼腆地立在房门边,微笑着看我,依然是一言不發的。依然是那雙眼睛,黑漆漆清凌凌的大眼睛,充滿了融化冰雪的溫柔敦厚。我趴在書頁上,臉朝著他,想著要說點什麼——你怎麼才來?你怎麼長這麼高了?你會讀書了嗎?我托外婆帶給你的書,你收到了嗎?……然而,我什麼都不曾說出,他在這裡,他在眼前。

  歲末總是這樣的熱鬧,家裡拥满了宾客,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父親在酒桌上陪客人吃酒聊天,母亲一天到晚周旋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她無暇下廚,把她最常去的那家酒樓的廚子截來家中來做菜,厨房里油炙火热,蒸籠上的蒸霧繚繞,散發白霧和香氣。舅媽則負責給廚子打下手,水龍頭下堆滿了竹菜筐,都是要洗的蔬菜,舅媽提着两把刀,在門一樣大的案板上,咚咚地剁肉,剁鱼茸,剁姜末,她還需要清洗那些数不清的從酒席上撤下來的,杯盘碗盏。連外婆,也一天到晚坐在灶間,幫著撕銀耳,發蓮子,照顧煤爐上的鐵壺,往暖壶里灌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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