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表哥(拾貳)

  客房裡,外婆守著電視,正在打瞌睡。厅堂上才散了酒席,母親照例搬出麻将盒子来,铺上毡毯开始打牌。女客也很多,爭相笑语喧哗,一浪高过一浪,脂粉的香混在香烟的腾腾烟雾,从窗户缝里一绺一绺地飘荡到院子里,这样的热闹。厨房里只有我们三个,是從那個漂亮而時髦的世界裡,分離出來的一部分。質樸的,別無所求的,與世無爭的。

  修平的母亲在炉上座一口双耳小锅,舀一勺子猪油,加上一瓢水,水咕嘟咕嘟地煮開了,又打開碗櫥,將備酒席的鱼糕、肉圆,蛋餃,揀了放到鍋裡,又打開一隻隻砂鍋,是從酒桌上撤下來的红烧肉,雞湯笋干,也捡了些,放进锅里一起煨。炉火溫暖地烘著锅底,漫着一小片红光,香味噗噗地掀起锅盖,热气吹到脸上来。舅母揭开锅盖,放进切得細細的青蒜苔,一把水靈靈的紅根菠菜。順手各递给我们饭碗和筷子,开吃了!這是我生命有記憶裡,最溫暖的一個冬夜,原來,殘羹剩飯也可以煨煮人間美味,而烏黑的散發熗人煙氣的煤火爐,原是可以圍爐的,只要有舅媽和修平,有很多很多的愛。

  舅媽給我們倆夾菜,她溫厚的眼睛看着我,目光里全是慈暖。我照例不肯吃肉,將碗里的肉用筷子撥到修平的碗裡,修平很難為情地接下,他對於小表妹,總是一幅勉為其難的樣子。我的過於誇張,總是令這個禮節繁多的孩子,時常滿面飛紅。埋頭吃飯時,連耳根都是紅的,他要吃下我堆到他碗裡的,累累的肉圓和蛋餃,還有我不知輕重的,冰涼的小手和張牙舞爪的纏繞。後來每每讀到「盛情難卻」這個詞,眼前浮現的,就是修平滿面飛紅的臉,低垂的眉眼,抿著嘴的靦腆笑意。修平比我年長五個年頭,又有慈母時刻教導,自然是比我懂人事知禮節的。他回敬我的示好,是將小鍋裡的筍乾,黃花菜,都輕輕地撥到我面前,並不是一股腦兒夾菜給我。 溫暖的火光和舅媽令我如此依戀,我安靜地捧著碗,無知覺裡鼻子一酸,將頭埋到碗裡,逼住洶湧的淚意。我們三人围坐在炉火边,是这样暖老温贫,相依為命的情景,叫我依戀。我渴望和這一對母子一起,回到鄉下。過完年,春天的時候,油菜花開成海,淹沒村莊。在那樣黃燦燦花香無涯的地方——我渴望我是個孤兒,無父無母,無依無靠,這樣,好心的舅媽就會收留我,修平也會的。

  到了小年夜,外婆被小舅舅接到他家去過年了​​。父亲召集的同窗会,热闹了這幾個日子,人也該各自散去,回家准备自家过年了。盛宴散場,不再需要幫工了,修平和他母親,也从我家告辞回乡下去了。他的离去,令我蓦然苍老了。

  我似懂非懂地读《红楼梦》。“茜纱窗下,我本無緣;黄土壟中,卿何薄命。”这样的句子撞入我的眼睛里,蓦然心裡一凛,犹犹如大梦方回。满心的酸楚,登時泪落如雨。那么多的泪,那么容易就哭了,哪怕仅仅只想到修平的神情,想到他不言不語,沈靜地垂眉靜謐的神情;我想法設法逗嘴,引他說話時,他看著我,抿著嘴只是微笑,拿定了主意不說話的樣子。我的抽屉里塞了好多的松柏壳,是独自去江边捡回的。我坐在前幾天我們一起烤火的礁石邊,看著冬日的殘陽從江邊沉下,灰的天色,連晚霞似乎都不曾有,江鷗無聲地追逐著孤舟,離開我的視野。冷的火堆邊,燃燒過的發黑的殘枝依然還在,風吹著,把所有的灰燼都吹散了。我一個人也沒有能力再生一堆火。天這麼寒,我想念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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