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表哥(拾壹)

  火燎烤着树枝,松针噼啪作响,散发着清甜的松香气,火星子飞到我们的衣服上,头发上,我们快乐地躲闪着,時常地,脑瓜便撞在一起。我捂著頭,又伸手去揉他的頭,他也伸出手,摸一下我的頭,羞澀地,飛速縮回手。他是害羞的,然而,我總是會去觸碰他,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拉他的手,去摸他的耳朵,在街頭走路,牽著他的袖子,生怕他走丟了。常常是走過了一條街,他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已悄然從我手中脫落,我趕緊又不依不饒地牽牢他,像另一個小男孩那樣,伸長胳膊摟住他的肩頭,老氣橫秋地告誡他,牽牢我——不然你在街上走丟了怎麼辦?上哪去找你?你找不到我,怎麼辦?

  修平總是抿嘴微笑著,並不反駁我。 呵,我懷有著那麼多本能的依戀,全心全意地要伴著他,挨著他。我總是會伸出手來,摸一摸他的頭髮,又仔細摸一摸他的耳朵,在冷風橫吹的沙洲上,我們歡活地,倒退著走路,我不時地轉過身子,將冰涼的手貼到他面頰上,摀住他溫暖的脖頸取暖。他的身體像個小火爐,總是有溫暖的火光一樣的溫度,惹得我總是把雙手探進他的脖頸內,每一次,他害羞地,快步流星地躲著,要避開我的手,然而,我總是能得逞的,把兩只爪子放進他的後頸,伸進他的口袋,抱緊他的腰,臉貼著他的後背,一步也不肯和他分開走。我那樣貪婪。在我的胆怯,羞耻的记忆里,唯有是他,一直令我永不滿足地索取和討要。

  我不嬉鬧的時候,修平竟然也是很多話的,他給我講故事,對我一經說下去——他竟然會開口,說這麼多話!他已經讀完了整本《西游记》,津津樂道地講給我來聽,沿途都有妖怪和牛魔王,孙悟空則是他自己,抡着一个金箍棒畅行天下,想去火山就去火山,想去龙宫就去龙宫,可一路上並不見他惹事闖禍,相反,處處都在和人讲道理。修平有着自他母亲那里得来的通情明理,宅心仁厚。故事里,只见他一路好声好气地对妖怪打商量:“你就高抬贵手,让我们师徒过了火焰山,好不好呢?免得打架么。你扇这么大的火,看看,山上的石頭都要被你烧化啦。又何必呢?”

  他的西游记,走啊走,翻过一座神秘的山,就走丢了唐僧和那两个笨拙的师兄弟,落得孙悟空一人,腾云驾雾,扬长而去。而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的,全然不知道弄丟了一行人馬,依旧眉飞色舞,比比划划,手舞足蹈,又讲着讲着,孙悟空就变成了丁丁历险记里头的丁丁,脚底跟着一条小狗,名叫白雪。登上了一条大船。漂洋过海。“他走了,就这样走了。”——所有的故事,一律如是结尾。

  我总记得,他曾经讲过的故事,他一个人独行的西游记。那干灰的冬日,云层里淡淡的日头。他好聽的清澈的声音,略带着未脱尽的童音底色。而天下所有的小狗,都是应该叫做白雪的。

  总是很晚很晚,我們在暮色和冷风里,悄悄地推开虚掩的铁门,溜进家来。其实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厅堂上灯火通明,开了两桌麻将。外婆在樓上的房間裡躺下了。修平的母亲张着两只冻红的手,搬着一撂洗净的杯盘走过院子。看见我们,歡喜地拉进厨房来。温黄的电灯光当头照下来,滿室暖光,厨子已经走了,厨房里漫着荤腥和炭火余烬的气息,大木盆里洗干净了,盆底搁着一撂一摞洗净的杯盘碗盏。舅母将我们围到火炉旁,伸出双臂揽一揽我们,她的棉袄暖烘烘的。“城里头好玩吧,修平。妹妹帶你到處逛喔?”她笑眯眯地问她儿子。修平就看着我,我也看看他,彼此憨笑。舅媽滿目慈愛地看著我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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