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表哥(拾叁)
大年初二,回家过年的金碧,在她自己的父亲母亲护送下,回到了城里。金碧的父母亲看着皆黝黑、壮实,嗓门洪亮,面目笑容精明能幹的樣子。背来了满满的一只口袋,里头装了地里的出产。他们都是父亲老家的朋友,坐下来,彼此无间地话着家常。因為施恩與受惠的關係,父親很坦然地受用著老友夫妻的殷勤陪笑和言詞奉承。
寒暄了半日,金碧的母亲方想起来,拿了一包荸荠:“去,送给你妹妹去,尝尝鲜。”金碧拎着纸包上楼,搁在我房间外的窗台上,不咸不淡地说:“月蓉,这是我妈给你吃的。”
我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一笑。过了一个年,金碧眼里的心机,更加的深重了。
吃饭时,金碧又遵嘱喊我下楼来。六个人都坐在圆桌边,金碧的父母都亲亲热热地给我夹菜:“月蓉就是娇气哟,要是嘴巴象你姐姐这么蛮,才长身体呢。”
“看月蓉吃饭象猫儿一样,半天叼一口儿。”
父亲端起酒杯敬金碧的父母,为了敷衍话题,他不得不注意到我這麼一個人,嫌棄的目光瞅着我:“就象地洞里头的一只小老鼠,又没热气又遭人厌弃。”他的口气玩笑似的,“不知怎么生下来这么一个小怪物!但凡可及金碧的一些些,都叫人心满意足了。”
“金碧也就是会读书,成绩還好而已。哪里有別的什麼能耐?”他们谦虚道。
“问问她!”父亲的筷子幾乎戳着我的額頭,依然玩笑似的,面上带着自以为克制的微笑。“问问她,一学期结束,学到了什么?又考了几分?从上小学,数学从来没一次及格过!”说着说着,他的语调愤怒起来了。我低头捧着碗,一动不动的,根据谙熟的经验,他的不可遏制的怒火又要發作了。“她开家长会我从来不敢去,因为无脸见人。”
“但金碧的班级要开家长会,我坐在教室里听见的全是表扬!”父亲举了一个决然相反的例子。“去开月蓉的家长会,你不知道老师到底要告什么状。”
“手脚也不干净。偷東西。”或者是金碧悄悄补了一句,或者根本就是父亲在说。
“走开!下去!”母亲蓦然厉声斥责道。
我端着饭碗,飞速地离开桌子,脊背寒森森地,躲开他们投注的视线,走到庭院的角落里。
木筆樹下,那一把黯红色的小竹椅依然擱在原處。我坐上去,仿佛坐在一块冰上,寒意在身体里一阵一阵地流过。
“金碧今年要中考了吧,打算报哪所中专学校了么?”母亲在餐桌上首先说话了,含义深刻地问了一句。
“是啊是啊。托你们的福啊,供她读到初中毕业。”金碧的父母抢着齐齐地道谢。
“我心里其实想读高中。”金碧很害羞地回答,话语稳笃笃的自信:“要是报考中专,凭成绩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考师范學校最好,中专毕业就分配工作,上班就拿工资了。”母親如是建議。
“金碧能读书,往后拿了工资要孝敬你爹爹。”她的父母如是道。
“我们不图她回报的。她爹爹只是觉得孩子聪明。”母亲微笑着应对。
“讀師範很好,金碧性格好,適合當老師。”
“金碧想读高中上大學,就讀高中吧。”父亲的酒杯清脆地放在饭桌上,象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指挥前程:“报重点中学,市一中。怎么样,有信心考上没有?”
“当然有。”金碧胸有成竹地回答,语调如一个忠诚的士兵一样,充满力量。
“好,那我接著供金碧上高中。”
“那可使不得呀。她底下还有四个弟弟妹妹。我们供她不起的呀。”她的父亲端着酒杯,连连摇手。
“考師範就好了。师范毕业当老师,就拿工资了。我们就该松一口气了。”
“你们真是的!孩子有出息,有志气上大学,为什么要念中专?”父亲不满地道。
“生辰八字跑在命前头呢。谁要她托生到我们贫家小户来呢?若是象月蓉这么好的命。别说考大学,就是出国留洋,都是命里载着的。”金碧的母亲道。
“呵呵。”父亲母亲聞言,相对望了一眼,默契地,呵呵苦笑起来,他們的親生女兒居然什麼都不行——這一刻,他們彼此同情。
“金碧要是我亲生的,多好啊。我们一辈子什么愁心都没啦。”母亲长长地哀叹了一口气。
“不是亲生的又怎样呢?刚刚满月的时候就认了她做女儿的。要讲緣份,这才是缘份。”父亲的目光慈祥地爱抚着金碧:“就这么决定了。金碧考市一中。依然住家里。住到上大学,翅膀硬了,能遠走高飛了为止。”
“这怎么好呢?这怎么使得呢?我们受不起的呀!”金碧的父亲母亲放下碗筷,一迭声地,苦巴巴地皱着脸,仿佛父亲逼迫了他们的意愿,當頭多了一桩苦差。“我們家裡真的是沒有這個能力。實在是她的兄弟姊妹太多。她不該託生到我們家來。”
“不是说了我来供吗?放心罢。菜冷了,吃菜。”父亲笑斥着,筷子愉快地点着桌面。
满堂欢笑声中,母亲端着汤碗走了出来。她迈出饭厅,经过庭院走向厨房,瞥了一眼坐在树底下的我,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你活着干什么?你害我到底要害到几时才罷休?你但凡有點人氣,有點骨氣,自己就好去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