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表哥(拾肆)
在母親寒意森森的低聲詛咒裡,我摒住呼吸,兀自用牙磨着一根筍干。母亲是极爱面子爱热闹的人,我常常令她汗颜,这亦使她时时迁怒于我。而我木知木覺毫無反應的樣子,也讓她覺得我是無可救藥的,因為沒有廉恥也沒有知覺,生來如此。
“金碧呀,往后过年不要再回我们穷家小户的了。反正到处你都嫌脏。看看你爹爹家,楼上楼下,电视电话,多好的日子啊,實在我們家沒法比。往后,过年就在這裡陪着爹爹好了。” 金碧的母親在這樣說。
“好呀,金碧就留在我们家,往后上個好大學。我們將來靠着大女儿来养老。好不好金碧?”母亲盛了汤,双手捧着碗,笑语嫣然地跨进门槛。
“我會努力的!兩隊父母我都會養。”金碧聲氣響亮,志氣滿懷。满屋子的人聽到她這樣宣誓一樣地應答,都愉快地哄笑起来。母親也在笑,聲調聽起來明媚而愉悅。
竹椅是冰凉的,天气是冰凉的,过了一会儿,膝頭的饭碗也冰凉冰涼的。我握著筷子,坚持地,久久地吃著那碗冰冷的饭。正月裡春寒的料峭冷风吹过庭院,吹下树上的一片枯叶。它回旋着,轻轻地飘到我頭上,落下来,盖住了那碗冰凉冰凉的米饭。世上的黄叶皆有一种苍老的温柔。我凝视着它,终于觉得嘴裡滿嘴沙礫的艰难苦涩。两滴眼泪,沉沉地落在那片樹葉上,随之,止不住的热泪奔流。我想念修平,在正月阴霾的黄昏里,风在吹着,我如果可以逃——我要逃向修平。去往鄉下的路被風吹得潔白,我要逃到溫暖的舅媽的家裡,和這位窮苦的婦人相關的一切,都是溫暖的,厚道的。
深夜的小房間,插銷鎖門,仿佛暫時停泊在一个安全的岛屿,天还未亮,一切委屈折辱尚远。一只小小手电筒擱在枕上,我屈膝趴在被窩裡,顶着被子蒙住光,用一只铅笔在纸上写字:修平,月蓉。我要為這两个名字,在紙上盖一间小小的房子,砌一个温暖的灶台,灶頭裡燃燒著橘色的火焰。在门前,栽下一棵桑树,屋簷下的竹竿撐的晾衣架上,晾曬著我們的衣裳,門楣兩端貼著紅紙墨字的春聯,木門上貼著門神,照在這木門上的陽光,是不一樣的。房前跑着一只摇尾巴的看门狗,它小小的,黑溜溜的黑眼睛,雪白的毛,它的名字叫白雪。
初夏時節,父亲受邀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归家时,带回来一匹上品的丝绸,洁白綢緞上墨色的樹枝交錯,枝椏間朵朵粉蕊梅花。天氣熱了,庭院裡擺了圓桌和竹編躺椅,便於乘涼。那匹緞子是晚飯後,父親鄭重拿出來的,在圆桌上铺开来,母親和金碧驚嘆著,很是喜欢,笑嘻嘻地伸出手來緩緩觸摸。彼时,十二岁的我,也凑上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摸着绸缎,在心裡無聲地叹息着丝绸的华美。
母亲當即將那匹丝绸做了安排,要拿到裁缝铺里,請出對絲綢最懂行的老裁缝,親自為自己裁製一件旗袍。父亲喝着金碧為他端上來的菊花涼茶,口氣慈爱地说:“金碧和你妈妈一起去吧。十六岁了,该学着你妈妈,穿漂亮衣服了。”
母親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眉目娟秀,自帶醫生特有的冷靜矜持氣質,她的衣品是小城裡的婦女著裝指南,所以,家裡所有的衣料和配飾,都是母親的專享。此時,聽見父親的提議,母親的神色一凜。
金碧一聽,高興地兩眼放光,她定睛看着母亲,神色裡是懇切的嚮往,母親也含笑點頭首肯了,金碧喜笑颜开地,站在父親身邊,胸有成足地开始描绘自己想要的漂亮衣服:一件翻領长袖衫,一條掐腰及膝的百摺裙——她一向具有女高中生的文雅品味。父親藹然地聽著,面帶微笑,很是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