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表哥(拾陸)

  這年的暑假,我照例又回到了乡下外婆家。那个禾坪前有池塘和菜园,木头房梁上筑着燕子巢的老屋,在我心裡,閃爍著天堂一樣的光澤,那裡有修平的家。

  我坐了一天的汽車到鄉下,見到外婆,隨即又坐上回家的木船,兩岸的水田裡,禾苗在烈日下灌漿,抽穗,瓜架上的絲瓜花黃豔豔的,一架接著一架,還有豆棚上垂下長長的刀豆。平原上的晚风,将沿途的人家屋檐上的炊烟吹得白了,弯了,散了。我眷念地望著這樣的長路,想著當初,修平和他的母親,就是踏著這樣的路,走到城裡,見到我,然後又走回家。在這樣的路上,月亮照著他們的腳步,沿途的樹木,記得他們說月蓉的名字麼?

  是太陽偏西的光景,我們終於上岸,走回外婆家。高敞的阴凉的厅堂,穿堂而过的風,帶著荷塘裡荷葉的清香。黄狗们从门口摇着尾巴跑过。又一群活潑潑的孩子们从门口跑过,烏溜溜的黑眼睛齊齊往堂屋里张望着,他們不再是我小時候見過的那群孩子。然而,整个村落的人家里都曉得,太婆婆家里来客人了——修平也应该晓得我來了。

  长长的沿河边的人家房舍,其中有一戶人家是修平的家。我站在斜陽夕照裡,远远望去,荷塘邊那座颓败的老屋,土墙倾颓,墙基生著青苔,屋顶的碎瓦上,壓了一半的芦席。禾坪前有圍著籬笆的菜园,房前屋後亦掩映着水衫和青竹,大門的门扉上贴着朱红春联和門神,那便是修平的家了。我久久地望着它,它老迈地矗立着,斜牆老瓦,是軟軟的筆觸畫出來的,如童話裡的,森林裡的小屋,那麼近,又那麼遠。看著他的家,讓人安心,又不明所以地,只覺得傷心,人遠天涯近,那樣的傷心。

  天色入夜,南方的夏夜,幽藍的夜空,明月悬枝头,空氣裡遍布著煙燻艾草的氣息,修平的母亲来了。我和外婆坐在门前乘凉,听见她老远而来的嘎嘎嘎地沿途笑语招呼声。她依舊高高地,一身褴褛的布衣,满是泥浆,裤管挽起,赤着双脚,腰间依然挎着一只竹篮,装满了清香的莲蓬,是剛剛從荷糖裡采來的樣子,沿途滴著水。她亲热的唤着我,將蓮蓬籃遞給我:“月蓉。你来啦月蓉!”

  我从竹榻上坐起来,殷勤地接過她的籃子,油然地,搖一搖她的手和胳膊。她坐到竹床上,面容黝黑,额上的头发粘着汗水。

  外婆给她端来一碗凉茶,她接過瓷碗,像个勞苦的男人那樣,一口气喝完。

  “那麼毒的日頭曬,可憐你使唤了一天的牛,水田全犁过了么?”

  “没有呢。看明日还要一整天的工夫呢。”

  “這几十亩地,你一個人,又耕作又收割,實在不容易。”

  “不种这么多地,修平如何读得起書呢?”

  “摸黑才爬上田埂,還沒吃吧?”外婆問著,将小碗橱里的瓦钵和粥盆,端上竹桌。

  舅媽幫著接過來,放好,又順手擺碗筷:“一听说月蓉来了。我上了田,徑直来了。修平帮我牵着水牛去水塘了。”

  外婆絮絮叨叨地:“晚上燒了一鍋鸡湯來待客。客人太嬌啦,吃了一口粥,跟貓似的。你們來了,正好幫忙,都吃完吧。過夜怕餿了。哎呀修平怎麼還不來呢?”

  “修平晓得月蓉来了,他怎麼會不來呢?”

  “快些喊他来。打小就是個道學先生,怕他是在家吃過了才肯來。”

  修平的母亲笑起來,放下碗,站起身来,冲着一台人家外,遥遥的家门口唤道:“修——平——吃夜飯——修——平。”

  那呼唤声在月光下,夜風裡,如此悠长,悠长,如此坚韧,溫柔,天荒地老一般的母愛,如此動人,猶如月光下,被太陽炙烤過的大地那般溫厚,流淌無際的河流那樣深穩。在她的呼喚聲中,我逃也似的地,急急忙忙躺回竹床,拿扇子遮着臉,心蓦然地乱跳起来。隔著扇子,月光依然晒烫了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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