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表哥(拾伍)
母亲和金碧一起去裁缝店的时候,是翌日中午,满城的阳光,初夏的树木,颜色葱笼,在石板路上投下可爱的小小圆斑,泛着光点,街邊人家的薔薇花爬上了牆頭。我抱着那匹绸缎在街上走,格外神氣。母亲看起來心情很好,於是,我挨挨擦擦地走在她的肘下,怯怯地抬頭問:妈妈,今天我可不可以做一件衣衫?
我只想要一件絲綢做的小衣衫就够了,準確地說,是一件小背心——无袖无领,无需门襟和衣扣,是小城夏天,女孩们常穿的套头衫,一般配著同樣花色的半身裙,然而,對於我來說,那實在是太奢侈了,要得太多了。我小心翼翼的请求,得到了母親慷慨的允诺。她在街頭遇到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同事,特地下車來,推著自行車陪她走了一段,二人一路說說笑笑的。見我期期艾艾地說衣服,她藹然地點頭就答應了。母親在我眼裡,一直是個喜怒無常的女人,無法定義。她偶爾的母愛,會被我無數的不討喜,瞬間變心,悉數收回去,並且施以變本加厲的懲罰,使得我從來不敢對她偶然的母愛確鑿信賴。可是,偶爾——只是偶爾——我感受到她清晰的痛楚,目光裡的憐憫,語氣裡的抱歉——彷彿她已經習慣了不愛我,可是,偶爾她會感覺,故事本不該如此,她得做點什麼來愛我——這樣的幻覺,偶爾,也會安慰到我。讓我對她更加良心難安地抱歉,抱歉我不該來到她的生命裡。如果可以選擇,我不想來這個家,成為這一對夫妻的孩子。
我們到了裁缝铺子,裁缝先为金碧量了身,记下了她的尺寸,母親是老熟客,自然是不需要量的,然而,還是由裁縫娘子扯了皮尺,親手為她量了臂圍,腰身,一邊量,一邊嘖嘖艷羨她的依舊纖細。母親淡漠而愜意地微笑著,她習慣了人們這樣奉承她。
裁縫将那方华美的丝绸铺在大台板上,一邊嘖嘖讚嘆著好料子,一邊開始裁減。当母亲看著她的旗袍料裁下之后,對裁缝簡單地吩咐一句:再做一件小孩的罩衫。裁縫聞言,才看見角落裡的我。她用尺子量了量我的脖頸和上身,将剩下的衣料一比划,而后搖搖頭说,衣料不够的,當然了,可以有折衷的辦法——如果要做我的小背心,那么金碧的长袖衬衣和百褶裙,就需要做出让步,如果她愿意穿无袖衫或者短袖衬衣,或者直筒裙也可以,那樣不費那麼多布料。
并没有什么艰难的气氛。金碧娴静而坚决地微笑着,对裁缝娘子说:短袖衫或者无袖衫,露出胳膊的全部或者一部分,是一件很要不得的事情,在學校會被人笑話的,被人背後指指點點的,她要的是长袖衫。
母親漠然地看一眼金碧和裁縫娘子,看似全然不曾聽金碧的話,也不曾理會我可憐巴巴的望向她的求乞的眼神,她常常有這樣的一種漠然的神情,將她和周圍的一切都隔絕開來。就这样,她接着和裁縫娘子商量她的旗袍的細節——颈围的盤扣,旗袍开衩的高低。金碧被裁缝带到在扣子盒前,选门襟上配色的玻璃纽扣,她对一种松绿色的石头扣子感兴趣,但又觉得钉在丝绸衬衣上,并不合适,太沉了,面對珠寶一樣流光溢彩的扣子,金碧踌躇良久,並不著急做個決定。母亲則和裁縫娘子商讨到盘扣的配色。
裁缝铺子里,整壁數排的衣料。夏天的衣料,一律都是薄的,缤纷的,当顶的电风扇旋转着,徐徐的风,将衣料上的花影扇起来,散发着布头的清凉气,女人们在衣料堆里说话时,那种惬意的轻音,满室都是人世的丰腴、安宁。只有十二岁的我,静悄悄地退了出来,离开裁缝铺子,走在大街上,初夏的阳光炙热地照耀,灰蓝的天,空气里充满了蔷薇花的清香,绿树葱笼繁茂,阳光照不透的阴凉处,绿成了黑暗。
我在大街上挥泪如雨地走着,不知道能够去往哪里。我并没有想要哭,眼淚在此時是軟弱的,羞恥的,乞憐卻無人憐的。只是泪水汩汩地在脸上淌,热乎乎的,悲伤的,象雨水。象天空在下雨。一直记得,我在烈日烘烤下的溽熱的街道上走著,無聲無息地,淚如泉湧,為了看清楚路面,我不時地抬起胳膊去擦眼淚。细竹竿一样的小胳膊,伸到脸上去擦泪水的动作——一直是我憎恶的不能觸碰的記憶。纤细的,被太阳晒得黑黑的一个人,十二岁的女孩,被人世的冷暖利刃,翻来覆去煎鱼一般,刺透了心。她在烈日底下飞快地走着,不时地抬起胳膊去擦满脸的泪——这穷、窘、弱小、无助的动作,令我已然对这人世,充满了彻骨的失望、不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