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表哥(拾柒)
我聽見了修平的腳步聲,這麼久了,然而他一直在走近我,從冬天,長江邊的灘頭,穿過田野和盛夏,還有這麼久這麼久的時光,此時,我的少年,他終於走過月光下的村莊,走到我跟前。月光下,一个长长的少年的影子从我的扇面上迤逦而过,他坐到他母亲和外婆的身边,围着竹几矮桌,开始吃饭。薰艾草的烟雾繚繞。外婆絮叨地在问修平,牛栓好了没有,门锁好了没有,他照例是不愛說話,回答是迅速的嗯一聲,簡潔而恭謹的應答。舅媽照例給他夾菜,他則不厭其煩地,又夾回到母親碗里,途中筷子碰到筷子,母子倆發出會心一笑。
我在扇子底下,也油然地微笑起來,睜開眼睛,隔著扇子,依然看見高天上的月亮,月光照着田野遠處的大河,泛著月光的白水。一只手伸了来,輕輕地,卻一下揭开了我的扇子——是修平。我定睛看著他,他的颧颌清峻,鼻直唇红的臉,真的长成了美貌的少年郎。他也怔怔地看我,依然是那雙清凌凌的大眼睛,充滿了快樂的笑意。他的眼睛裡有一條河,波光粼粼,無岸無極,全是溺死人的溫柔。
我們怔怔地互望著,不曾說話,也想不起來要開口。萤火虫在身邊纷飞著。
舅媽遠遠地笑著,她的聲音彷彿是從另一片天空底下傳過來的。她為兒子解圍道:修平看見妹妹,笨得客氣話都沒有一句。你要問妹妹還吃不吃夜飯?
他依然看着我,傻呼呼地學舌道:“你吃不吃?”
“月蓉要吃,才是稀奇呢。”外婆笑吟吟地搖著芭蕉扇。
“你管自己吃罢。”我從他眼睛裡頭,那條溺斃人的河裡浮出水面,輕聲回了一句。
“不吃么?”他依然握著扇子,執著地發問。太傻的一個問題,在這樣的時候說話,是多麼吃力的一件事。
我雙手在頜下,往回拽著扇面。河水太溫柔,充滿了暗湧的漩渦,我似乎來不及有任何思量,便被捲入漩渦裡。
他沖我一笑,松开手,扇子如羽毛一般,輕輕覆蓋住我的臉。他回过身,依然吃饭。我的手輕輕地握牢扇子柄,那裡有他的指印的溫熱,帶著他的手的力量,把我從漩渦裡拉起來。
夜风吹乱了月光,树影婆娑。我的少年,他坐在我的腳邊。我聽見桌上的碗筷叮噹,漸漸遠去,是如此篤定的幸福和安定,我們就這樣,彼此守護,永遠永遠。我侧过身去,合上双目,在竹榻上睡著了。那些叮噹和低語,就像是被馬車載走了,沿途發生細碎的聲息,卻逐漸地,逐漸地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