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表哥(拾捌)

  再醒来时,红日滿窗,绿树依然在风中婆娑。远方的田野,大河,浅绿、碧绿的禾苗,遠遠近近的荷塘的滿池荷葉,人家門前的樹,都在清晨的热风里招拂。戴斗笠的农人和乌黑的水牛,在遠遠近近的水田里劳作。外婆在荷塘邊槌衣衫,水風將荷香吹過來。

  我站在庭院裡,對著洗臉架上掛著的一面蛋圓的塑料殼圓鏡,慢慢地洗臉梳頭髮。外婆挽著洗衣籃回來,還不曾到竹竿前晾曬,此時舅媽急匆匆走進來,她換了另一件疊著補丁的碎花衣衫,舊得已經看不出花朵的顏色,然而,她依然是那個,可親的舅媽,她的窮苦和溫暖,那樣地,叫我生出滿腔的柔情,還有憐惜。舅媽進門來,在八仙桌上放下一籃新煮好的粽子,對外婆叮囑一聲:“這是我們清早做的,讓月蓉多吃些呀。”

  外婆客氣地道,哎呀這是如何要得,你那麼忙,還開夜工泡糯米……

  舅媽呵呵呵地應著,人已經去遠了。待我走出來,只見她已經走到了前方水田的田埂上。她的孩子修平,此時在哪儿呢?我望著熱水吹拂,綠樹招展的遠方,到處都是人,修平在做什麼呢?那一股斷腸的溫柔掛牽,將我挾裹。​​

  “舅媽為什麼總也停不下來?” 我如是問外婆。

  長長的一天,外婆曬衣衫,折南瓜花,在小石磨上磨綠豆粉,一邊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絮叨地講著修平的父母。

  修平的父亲,是个四處浪荡的乡村医生,从年轻时起,他便背着一个医药箱,在乡野间四處流连,游荡。他替人治病,也会些接骨,療毒和兽医的手艺。他相貌漂亮,有著一種區別於魯直的鄉下人的文弱書生氣,白皙的臉上生著一雙活泛的桃花眼,眉目傳情,招惹的风流韵事从不曾断。

  當初不知道怎麼看走了眼,舅媽嫁到了這個家裡來。也許最早時,他漂亮的桃花眼,巧舌如簧的空口許諾,都讓妻子信任過他,而他又很快地不證自明地,用種種懶散破落,表明自己是不可信的,沒有一句話是可信的,就在這個逐漸識破他的過程中,他們有了修平。修平的出生,阻擋了舅媽試圖離開的腳步,也讓這個舅舅,徹底地失去了哄好這個女子的動力。他也是個有家有口的男人了,因為這個家是安全的,所以,他連回家的興趣都不再有了。背著一個藥箱,抬腳就離開了,若是開春時離開家,再晃蕩回來,也許是要秋收了。這個舅舅还是个运气不好的赌棍,常赌常输。因为一身的赌债从未清算过,又常常因为招惹别家妇女被抓破,他回到家,和修平母親幾乎見面就是吵和打,妻子讓他過得這麼不痛快,他就更加不肯归家了。但他的妻子是個品行端方的人,所以債主素來都找她討債。還債和供養修平上學,讓這個勤勞的女人終年操勞。 然而,修平是讓她安慰的。因為這個兒子的俊秀,聰敏,又使得他的父母在他面前,都有些油然的自慚形穢。也使得這一對父母——最通情達理的母親,和荒腔走板的父親之間,形成了一種不言不語,不吵不鬧的和諧。大概是,彼此都放棄了講理——無論是講正理的那一方,還是講歪理的那一方。

  滿滿的一缽綠豆粉,就在外婆的絮叨裡磨好了,又經外婆的手,點石成金地製成綠豆涼粉,我則在一邊,愛惜地撐起紗罩,罩住木盆。此時,修平走進來了,看見我,便油然地笑一笑,笑話我的無事忙,我則沖他翻了個白眼,也笑起來。似乎他走進來,我才注意到空氣裡的熱,還有綠樹濃陰深處,蟬的一聲聲鳴叫,我從那直線的鳴叫裡,聽出夏的聲音來。還有牆角的美人蕉,花開得正豔,蝴蝶翻飛,也是我此時才看見的。

  修平幫著外婆拆下來磨芯,將小的磨盤搬到水邊沖洗乾淨,我則在一邊相助,葫蘆舀水,幫著清洗。水流進芭蕉花叢間。他看著我光著赤腳,依然是挑眉笑著,笑我的礙手礙腳,無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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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盛頓將軍的故事(貳)— 拾貳歲的獵狐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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