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我素來沒有興趣談論“我”,古文裡的那句“我與我周旋久,寧願做我”,也是我的素來不懂——會有人這麼滿意自己嗎?
成為修煉人後,感覺從前的我,去年的我,上一個冬天的我,甚至上週的我,昨天的我——全都不是我。此時的我,全不再認可那時的我,那時的愚昧膚淺,持有的無知無識,心智不全時的愚見愚行,完全是來自於這個世界的業力灌輸造就,這些,都不是“我”。當然,還有我曾經對自己的誤解,誇誇其談的錯謬定論。譬如,我素來以為自己是喜好熱鬧的,熱衷人與人的真心永聚,張愛玲評價蘇青有一種俗氣的熱鬧與雋永,初讀到時,便深得我心,若是有搭長篷的宴席,千年不散的盛宴,我也願意像紅樓夢裡的婆子媽媽那樣,站在桌邊孜孜不倦地端菜,說笑,惟願永不散場。我也自詡自己是有熱血,有俠骨的,如我欣賞的水滸中的好漢那樣,始終胸口刻一個勇字。
曾與我神交的一位舊友,年初時,讀完了我那篇寂寞的長篇小說《錦瑟》,在電話裡很有興致地說道——我終於發現你是哪一類人了,你是朱錦媽媽那一類人,終年冷著一張寡婦臉,為人孤介冷僻,好處是明白事理。
我聽了,哈哈哈哈笑,笑了好久,到底是曾經神交的老友,能找出如此別緻的人物類型來形容我。可見我在他人眼裡,自以為標籤的愛熱鬧實屬臆想。可我心裡依然還以為——我是愛熱鬧的。
在多倫多的一位友人,談起他花了兩天時間讀完了《錦瑟》,說到的最感動細節是,朱錦回到老家後,遇到教過她唱戲的老師,老師說,世間凡事,到末了,不過是戲台上的那幾齣戲,世世代代相傳,黑白分明,善惡有報。這番點評,令我想起一位同修曾經說過的,印象深的細節是朱錦在戲台上唱折子戲,那一群吹拉彈唱的老人,每個小城的茶館裡尋常見到的老者,那代表著民間的道義和傳統。是讀來最覺得情韻雋永的細節。
世間從來沒有兩片相似的樹葉,雖然是自己寫的作品,可是聽到全然出乎自己意料的解讀,會有一種格外的新穎和喜悅。覺得要去把那陌生的小說找出來,好好了解一番。
所以,在這個流沙一樣的空間和時間裡,我們並無法定義自己的內質和真我。也無法定義自己的親手書寫,文字也有其自身的獨特生命力,非作者所知的綿長蔓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