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西遊之二師兄

  半世之後,重讀《西遊記》,那套書買回來,好些年並不曾打開。有些書便是如此,彷彿古老的基石,他在著,你便心安。是一個春夜,不知為著什麼樣的緣由,從書架上層搬下那套書,打開來。於一本古老的書而言,二十年三十年,是唐僧取經的西行路,是神眼裡的一瞥,於人卻是滄桑半世。再讀到天地玄黃,石猴出世,向佛問法,至此,竟潸然淚下,《西遊記》的開篇一字未添,一字未減,我的童年卻如露水寂滅。而我在這人世輪迴裡,又有過多少回來讀這本書?那生生世世,是在什麼樣的光陰裡,什麼樣的書窗前?我讀這本書?彼時,曾經與我作伴的,都是何人?從身邊尋常走過的,又是誰呢?一如我不再記得往事,誰又會在悵然若失中,模糊記起有過那麼一個我呢?

  話說孫行者蒙觀音大士慈悲,得以從五指山下解脫,隨唐僧一同踏上取經路,第一回,走到一戶人家乞齋,然而,泥猴的惡形惡狀,嚇壞了齋和尚的善人,驚駭不已待要關門。悟空便指著一位顫微微柱杖老者說:「你不認得我,我卻是認得你的。你小的時候,沒在我面前扒柴,挑菜?」

  待到迎到廳裡,招待齋飯,敘了因果,那老者道:「我癡長一百三十歲,兒時曾記得家裡曾祖公公說,此山乃是從天降下,壓了一個神猴,直到如今你才脫體,我那小時見你,是你頭上有草,身上有泥。」——若論滄桑,這一句便叫我瞭然,滄桑是何等蒼茫的時光,叫人回望與遠眺,時光的兩頭皆是蒼蒼與茫茫,然而,這樣的時光,原也是有開端,也有結尾的。

  此後的一路,便是陸續收服了白龍馬,沙僧,和八戒, 這幾位同路者具有一個共同的特質——都是天下貶下來的謫仙,在荒山大川,流沙河這樣荒涼,人跡罕至的曠野裡,吃人度日。八戒略好些,只是一顆色心不改。

  而這一群師徒,沿途路遇的神佛妖怪,我唯覺著八戒這位二師兄,是最眼熟的。他是生活在我童年裡的,擅長討好賣乖、憐弱又倚強的那個小夥伴,憨厚的,乖懶的,若是去夥伴家裡玩耍,必然要一臉關切地走到碗櫥菜櫃,踮起腳來扒著櫥,探進去頭打量:「你家早飯燒的是什麼菜呀?」若合夥玩耍,走過人家青蔥的菜園,無論是小黃瓜,青番茄,青梅子還是酸杏子,只要果子不小心落進了他的眼,他必然就鼓動眾人:「我們去偷吧!」 穿進菜園行竊的時候,他則安排我們翻過籬笆,自己呢,則在籬笆外放哨,而由於他總想著先嚐嚐鮮,多吃一口,以至於從不能警覺大人們正來抓賊。逃命時分呢,他又是怎麼跑都跑不快的一個,一路淒厲呼號要我們等等他,這樣,整個村子都知道了我們的偷竊行徑。若被大人們當場捉將住,他呢,竟然搖身一變,巧妙地站在大人們那一廂,瞬間洗脫成和他一點關連也沒有的樣子,他煥然一新,乖巧溫順,和大人們一起計算著菜園裡的損失,大人忽略了的果子,他還能及時提點。且,在大人們怒火中燒地叱罵我們時,他還在一起幫舌,教訓我們:「我早說了的呀,叫你們莫要去闖禍莫要去闖禍。你們非要去闖禍——這下禍闖大了吧?」

  你說,遇上這麼沒義氣的小夥伴,你掏心掏肺,和他撮土焚香,拜天起誓,有什麼用嗎?即使是殺一隻公雞喝雞血酒,或者割破了各自的手指,滴血結盟,也並沒有什麼用處的。該出賣你的時候,他是不假思索就要出賣你的。而你呢,也很默認這樣沒道理的友誼,並且,還始終存在著一種不肯名狀的溫情。

  一回,師徒四人歇息在一間道觀裡,道童請唐僧吃人參果,唐僧一看形如嬰孩的果子躺在盤子裡,嚇得要死,嚴詞拒絕。而八戒呢,他對於所有能吃的東西, 一定都要吃到嘴裏,否則就意難平。不識相的道童並沒有請他吃,他就百般慫恿大師哥,去偷三個人參果來,大傢伙兒嘗嘗鮮。師哥便拿鐵擊子敲了頭一枚,誰知人參果遇土而化,召來土地,詢問正確取食方法後,另取了工具摘下果子,師兄弟分而食之。待事發後,兩個仙童指著無辜的唐僧,禿長禿短地一頓亂罵,說,我們好意請你這禿驢,你還非要假撇清,說看著怪瘮人的,貧僧不吃貧僧不吃。怎麼一轉眼?你居然吃下了四五枚人參果呢?那果子千年一生千年一長,你怎麼好意思一口氣摘下四枚果子?沒天良的和尚!

  且不論唐僧被罵,百口莫辯的冤枉,只說那出謀畫策要偷吃,且一張口毫不猶豫地吞下一枚人參果的八戒,此時卻搬著指頭算:我師兄弟三個一人只吃得一隻果子,道童們叫罵的那另外一二枚呢?想到此,他伶俐地,一撇長嘴即刻得出結論——原來那潑猴子老早就自個兒吃了獨食呢。看到這裡,你就油然明白,世上有一種拎不清的人,集體的代言人就是這位二師兄,你不要試圖和他講清任何道理,因為你若是個實心實意的,和他理論的半道上,你就會口吐鮮血,氣絕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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