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是蘭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寶玉和黛玉的心靈相知(叁)
話說寶玉這樣一個花樣少年,鑒於他的諸般與眾不同且不學無術及不務正業,賈府裡真正不念叨他的,唯有他的老祖母和小表妹黛玉。
表兄妹剛剛分開住時,寶玉來看黛玉,黛玉看見他臉上有一個紅點,便問,是哪個丫鬟的指甲把你的臉刮破了?寶玉說是幫丫鬟淘胭脂的時候濺到臉上了。黛玉拿手絹給他擦,很平常地說,別又傳到舅舅耳朵裡。意思是府裡人多嘴雜,傳到你老爸那裡又給你吃苦頭,討來一頓打,但對寶玉熱衷淘胭脂蒸花露這樁愛好,絕無微詞。
前頭我們講過,寶玉的父親賈政很嫌惡寶玉。寶玉的母親王夫人房裡有個丫鬟金釧,平日跟寶玉嬉笑慣了,有一回,王夫人正午睡,寶玉跑過來,和那丫頭嘀嘀咕咕地小聲調笑。王夫人坐起來便給了那丫頭一巴掌,罵道,好好的爺們都叫你們這些人給帶壞了!寶玉趕緊起身跑掉了。王夫人餘怒未消,又立即叫來金釧的母親,勒令把金釧領回家去,也就是攆出賈府了。青春少女都是最自尊最要強的時節,金釧一下子受到這般毫無迴旋餘地的嚴酷對待,心裡轉不過彎,便跳井自盡了。寶玉聽到這個消息,傷心自責得不得了。偏偏他同父異母的兄弟賈環,被井裡泡了一具丫頭的屍體這一幕給嚇壞了,張張皇皇在走廊上跑,迎頭撞上了賈政。賈政自然要問,你不好好走路,慌慌張張跑什麼?一番審問,賈環便對賈政說,井裡有一具丫鬟的屍體,據說是寶玉強奸太太屋裡的丫頭,那丫頭受辱不過,便跳井自殺了。這在賈政聽來完全是五雷轟頂,他要再讓寶玉這個淫魔活著,就是對不起天地和列祖列宗了,於是當即命令小廝把寶玉給堵住了,抓進他書房拿繩子綑好,然後關上大門,吩咐下人絕不可走漏消息給老太太,否則打死。這回賈政是恨極了,自己親自上陣司刑,拿大板子把寶玉打了個血肉模糊,幾近半死,就在就快被打死的當口,所幸賈母和王夫人趕到,一群婦人在行刑現場哭鬧不休,阻止了賈政繼續執法。
寶玉被抬回怡紅院,臥床不起。所有的姊妹們,自然都前往探望,每個人都對這個少年的慘狀痛心極了。不約而同的,都是兩種表達,一種是慰問好些了沒有,想吃點什麼;另一種呢,則是觸景生情地提醒,你早聽我們一句勸⋯⋯不要瞎吃胭脂,不要在女孩堆裡混,不要成日裡姊姊妹妹的,正經待在書院裡讀書⋯⋯就不會被你爹修理成這樣了吧?
而唯有黛玉,這兩種人之常情的表達,她全都沒有,俗情全免。
寶玉被一撥一撥的人問候得頭昏腦脹,昏昏睡去。一覺醒來,暮色沉沉,黛玉正坐在他床頭,無聲無息滿面是淚,見他醒了,便抽抽嗒嗒地問道:你可從此都改了吧?寶玉的回答,則是一聲長嘆息,說:你放心,為了這些人,我死了都是願意的!
黛玉問的意思是,你對這些女孩兒的這份心,護著她們,又沒護成,自己又給打成這樣,從此你是不是要轉個性子了?
寶玉的回答是,我不會轉性子的,為這些弱女子,我就是給打死了我都是無怨無悔的,我願意為她們死。
這是他唯一一句真心告白,也是他這個人物在這本書裡,最真誠的一次自我詮釋和表白。和這句話相比,前頭他面對祖母和姊妹們的問候,問他要吃點什麼,他回答說想蓮蓬湯吃⋯⋯其實是在敷衍,無話找話,讓大家心裡好過些,有點事忙,讓日子過得順坦些。唯有對黛玉,他說的是他內心最真實的聲音,是他的雖死無悔。
這番話是他們在精神上的一次共同走遠,是超越俗物常情的。寶玉在人群裡一次次確認,黛玉是他的同路人,是知音。這是不是說,黛玉就是在曲意逢迎寶玉的不近常理呢?筆者的理解是,紅樓夢這本書的立意,以及寶玉這個人物形象本身,是超脫儒家的價值體系的,他不是儒家的修身齊家,家國天下,而是對生命意義的終極追尋,尋求超脫之道⋯⋯這才是作者的寫作初心。
黛玉也是從仙界中來,本是有根基的,入紅塵尚淺,還有著天性的清潔,出生後又迅即經歷過了一個簪纓世家的寂滅,父母至親的早逝,尤其她的父親林如海,是家族中不再襲爵後,憑著寒窗苦讀,在朝廷科考中脫穎而出的探花郎,也就是寶玉的父親賈政最期待兒孫能成為的那種人。而她的父親卻英年早逝,逝世後,唯一的女兒寄人籬下,婚配的人生大事並無人過問。所以,黛玉她明白世間的底牌,一切功名利祿到末了的結局是什麼樣子,她不會認為求取功名是寶玉非做不可的功課,他若是喜歡,自然也不用人催他,他若是不喜歡這些,催了也不濟事。
黛玉和寶玉一樣,也是個厚道人,天性有實誠的好心誠意,但身體孱弱的人,精力都好不到哪兒去,精神頭很差。黛玉屬於放個風箏還要去歇一下乏的體質,吃個螃蟹,好不容易吃了一絲螃蟹腿,抿了一小杯黃酒,也要去歇一歇乏。所以呢,她的外冷,大半是她的確是力不足的緣故,看她和人相處,她對寶玉,對自己的丫鬟使女,待人接物的細節,都看得出她內心是很暖很滿的。因為知道最終人都是要散的,所以她喜散不喜聚。但她對於寶玉的喜好熱鬧,社交繁忙,愛聽戲吃酒,從沒有過自以為是的規勸和介入。自然,寶玉喜歡研製花露,自製胭脂,她也不會視為下流,寶玉對女孩們存有一份廣大的體恤和憐香惜玉,她自然也視為天然情懷。
寶玉的另一位表妹,賈母娘家史侯家的一位小姐史湘雲,就是那個醉臥芍藥叢——喝多了酒,在芍藥花下的石頭上睡覺的女孩。湘雲性情天然舒張,大説大笑,講話還有點兒大舌頭,愛著寶玉的男裝,很有些將門虎女的英氣勃勃。她的女紅也極好,寶玉身上好多物件都出自她手。湘雲自小父母雙亡,是叔叔嬸嬸撫養她長大,賈母很憐惜這個娘家的姪孫女兒,時不時就差人將她接來賈府住一些日子。湘雲和寶玉都是在京中長大,兩人大概在襁褓裡就認識了。湘雲身上掛了個金麒麟,也是書中所寫的金玉良緣的另一種深意。
後來黛玉來了,黛玉和寶玉兩個人對脾氣,跟黛玉一比,所有人在寶玉那裡,或多或少都差了些投契,湘雲和寶玉的親密度就排名靠後了,所以,我們在書裡看到,湘雲老是有意無意地擠兌黛玉,又十分愛慕寶釵,常常在黛玉面前讚美寶釵。當然了,女孩子之間就是這樣相愛相殺的相處方式,不妨礙她們每回見面了都歡歡喜喜的。
每一次湘雲住些日子,史侯府便會差人來接她回家,按照湘雲自己的意思,大觀園這麼熱鬧,她巴不得一直住在姑奶奶家不回去。有一回,湘雲被接回家,臨別前,就特地把寶玉拉到一旁,殷切叮囑說,你要記著些,過些日子還要接我來,老太太年紀大了,容易忘事兒,要是她想不起來接我,你要常常在她耳邊嘮叨,催著些兒,讓她記得又來接我。
有一年海棠花開的時候,大觀園的姊妹們要結詩社,湘雲聽見來問安的賈府的老媽媽發布的大觀園最新消息,又要雅集詩會了,她就急得不得了,趕緊派老婆子捎話給寶玉,質問加申訴,說這樣的熱鬧怎麼可以沒有她?沒有她怎麼行呢?勒令寶玉趕緊去求老太太,差人去接她來。寶玉接到老媽子傳話,心頭便十分自責,說哎呀,怎麼可以把雲妹妹忘記了呢?當下就去催賈母打發人接雲妹妹,賈母說今兒天晚了,明天去吧。臨睡前寶玉還擔心祖母忘了,又摸黑去祖母跟前催了一趟,第二天一早,湘雲就出現在大觀園。
我們看得出來,湘雲和寶玉之間是很親密的。湘雲在黛玉的瀟湘館過夜,寶玉盤桓到很晚,才被表妹們攆回怡紅院,第二天天矇矇亮,又急巴巴地跑過來,把這兩個女孩吵醒了,她們梳洗後用過的洗臉水,寶玉就讓丫鬟別倒了,說我還沒洗臉呢,就著這水洗一洗好了。湘雲幫他梳頭髮,對他頭上髮辮有幾顆珠子都很熟悉,數落他說有一顆珠子不知又落哪兒了,梳頭髮的時候,寶玉拿起梳妝台上的胭脂,順手就往嘴裡送。湘雲伸手就給他打掉了,斥責道,你這小時候的毛病還不改!大冬天下雪的時候,賈府的廚房裡有一道鹿肉,那湘雲就攛掇寶玉要一塊生肉,又要了炭火,兩個人在雪地裡生火烤鹿肉來吃,吃得有滋有味,聞訊趕來的王熙鳳也脫下手鐲,蹲著和他們一起吃起來,周圍有黛玉等一群看客圍觀他們。
就這樣可愛的一個湘雲表妹,有一回她在怡紅院裡坐著,規勸賈寶玉不要成天在女孩堆裡混,要出去跟賈雨村等人應酬,要把心思放在經濟仕途,謀取功名前途上,那才是男孩子的正經營生。寶玉當場就翻臉了,很乾脆地站起身,說,姑娘還是趕緊起身,去別的屋子坐坐吧,免得在我這間屋子裡待著,玷污了姑娘的經濟學問,辱沒了姑娘的心氣。
這就是寶玉下逐客令了,他是嫌棄史湘雲說出的這番話玷污了他的屋子。史湘雲當時臉上就掛不住了,幸虧寶玉的大丫環襲人,趕緊出來打圓場,拉著史湘雲安慰。襲人說,史姑娘和寶釵姑娘一樣,最是通情達理,上次這位爺也這麼對寶姑娘,因為寶釵姑娘也這麼勸他來著,寶姑娘當時便紅了臉,過後再見面依然有說有笑,全不介懷,這事兒,要是擱在林姑娘那裡,還不知哭成什麼樣呢。有了後援,史湘雲就更占理了,說,就是就是,這個話我來勸你,你就生氣,要是林黛玉勸你,你也這麼生氣嗎?
寶玉很篤定地回答了一句:林妹妹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混帳話?林妹妹若是說這樣的混帳話,我早就和她生分了!
就是說,黛玉在寶玉的心裡,是唯一真懂得他的人,是他的知己,黛玉是他精神上的絕對安全的依靠,絕對的精神支持,她才是他真正的自己人。
屋裡的人在說話,卻全被過來找他們的黛玉,站在窗外,一句不落地聽見了。她因為聽見屋裡襲人在提她的名字,便不好進去,聽到後來,更不能進去了,不然大家都尷尬,便轉身走了。一邊走,一邊回味寶玉的那番話,心魂為之震動,又想到自己無父無母,無人為自己作主,賈府又有一個寶釵,又有金玉良緣之說,一邊想著一邊又落淚了。
那邊寶玉罵完了湘雲,也出了門,便看見前頭花木扶疏處黛玉在走,一趕上來,看她眼淚汪汪的,二人面對面站著,寶玉就昏頭昏腦地,定定看著林妹妹,說了一句:你放心!
黛玉便問: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寶玉便說,若你不明白我這句話,便是辜負了我平日為你的心。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這句話是有萬鈞之重的,是一句天地見證的誓言,「你放心!」這是塵世裡最深情的一句告白。之所以我們把寶玉和黛玉放在前頭來談,是因為《紅樓夢》是一本辛酸和苦楚的書,用作者的話說,「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用評書人脂硯齋和畸笏叟的評語,則是,這本書是眼淚哭成的。而寶玉和黛玉,是整本書中最甜蜜、最美好、最深情、最純粹的部分,也是我們有情眾生讀這本書,視之心動,思之心酸的部分。寶玉和黛玉以外的世界,是人情的冷和暖,世態的熱和涼,繁華的聚和散。
在我們前面講到的鳳姐過生日這一回,那天,寶玉大清早就出城去了,他是去祭祀那個投井而死的丫鬟金釧,因為她也是那一天的生日,寶玉想到她時很難過,就要去祭祀她。因為在賈府,是不允許隨便燒紙錢燒香的,祭祀死人是有規矩的,所以他大清早穿了一身素衣,帶了一個小廝茗煙,打馬出城,往荒涼裡跑,後來在一個廟裡借了香爐,在井台邊拜祭,他也沒說祭拜誰。
茗煙收爐子的時候,也趴下磕了幾個頭,口內祝道:「我茗煙跟二爺這幾年,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只是這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爺心事不能出口,讓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雖然陰陽間隔,既是知己之間,時常來望候二爺,未嘗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鬚眉濁物了。」說畢,又磕幾個頭,才爬起來。你看,小廝都是這樣的多情口吻,可見耳濡目染的薰陶,然而,他每天跟著寶玉,卻也不知道寶玉祭祀的是誰。
等他回到賈府,家裡的老祖母和壽星鳳姐,看見他自然就跟天上掉下來的一般,自然也有念叨和埋怨,說他不該大清早誰都不稟告就出去了,讓這麼多人擔心。待大家坐下來,一起看戲。戲台上唱的是《荊釵記》,講的是一對恩愛眷侶被分離,飽經磨難後終得團圓的故事。黛玉就對一邊的寶釵點評起戲中的主人公,說,「這王十朋也不通得很,不管在那裡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作什麼!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裡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
這裡就可見,黛玉知道寶玉早上出門,是去祭祀那位跳井自殺的丫鬟,她對這份真心很讚賞,但認為沒必要跑出那麼大老遠,欲得一靜反無不靜了。你真有那份心,哪裡都能寄託那份追思,何必那麼形式主義呢?非得跑到荒郊野外特意找一口井呢?黛玉有聰明剔透的人特有的譏誚,說,寶玉要祭祀就舀一碗水,對著碗裡的水表達哀悼追思就好了。寶玉聽了,也沒接茬,只顧起身給鳳姐敬酒。其實他是聽懂了的。
後來有一回,一位戲班子的女孩藕官,燒紙錢祭祀自己死去的至交,被院子裡值班的老婆子吿發,差點兒就要趕出去了,寶玉路過,就把那女孩給保住了,說是他自己要人燒的。後來,他問明緣由,就很自然地搬出黛玉的理論,說下次不要再違禁燒紙錢了,真心懷念追遠,只求真心不拘形式,即使沒有香,沒有紙錢,只是一碗水,一捧乾淨的土,也是能祭祀的,追思的那個亡魂地下有知,也是能感應到的。
這就是寶玉和黛玉的心靈默契。整本《紅樓夢》裡,寶玉和黛玉這兩人相處,跟武林高手過招似的——專點死穴,一劍封喉。寶玉和黛玉之間,是不需要平常人的那套交流言詞,以及尋常的邏輯套路的,他們看對方一眼,就知道彼此是個什麼情形、剛剛經歷過什麼情形、此時又是什麼情形和心境。一葦渡江,千丘萬壑都一閃而過,直接抵達到最令心靈觸動的那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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