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离去都不会再回头,所有的告别都不会再重逢(壹)

寶玉和黛玉之間,是不需要平常人的那套交流言詞,以及尋常的邏輯套路的

  對於習慣閱讀現當代漢語文學的人們來說,張愛玲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名字,是一座不歸屬於任何政治語系,獨立而豐饒的迷人島嶼。我們今天來讀張愛玲,依然是驚艷的。你在裡頭會讀到被現代化了的美妙漢語,還有她的不曾被百年紅禍,左派文藝和暴力革命所沖刷的,純粹的,私人觸覺的,一個天才女孩的文學語言和她對於人世蒼涼而透徹的獨特體悟。而張愛玲的身世,她一生的行跡,本身就是一部山河破碎的個人史,時代史。所有的歷史大事件,都曾經在她生命裡發生過作用。這也是我們今天談論張愛玲的意義之一。

    和許多張迷一樣,我也曾經在已然赤化半個多世紀的上海,按圖索驥,追尋過張愛玲過往的足跡。位於上海靜安寺常德路的愛丁堡公寓,是張愛玲在上海譔文為生時住過好幾年的地方。我去的時候是晚春時節,天氣很好,春陽融融,照出滿街梧桐樹的婆娑樹影,石庫門裡的弄堂人家,用了上百年的朱漆的磚木二層小樓,木頭欄杆擱著電冰箱,木頭窗框下掛著空調機,由用竹竿挑出晾曬的衣衫被褥。人家廚房的油煙味瀰漫到街頭,我轉迷糊了,走到一個里弄角落頭,很是僻靜,一扇木門後頭正播著婉轉的越劇,一時間竟然有些發懵。這上海弄堂的市井,不管環顧間如何的高樓聳立氣勢儼然,但是在弄堂裡,就是有著一種古典的章回小說裡的人間煙火氣。這也是海派文學和張愛玲小說的特有氣息。

  常德路195號,愛丁堡公寓,上世紀四十年代的新潮公寓樓。走進公寓的樓門,瞥一眼樓門前的信箱,在1942年,1943年,在南京的胡蘭成寄來的書信,就曾經落在這信箱裡的一格。我順著樓梯摸了上去,沒有了張愛玲在散文裡常常提及的門房,天氣再熱,也要衣履齊整地來開電梯開門,上樓的過程無人阻擋,就這樣,我登堂入室地,走進了張愛玲居住過的寓所。又因為一個偶然的契機,我大膽地敲門借問,就走進了張愛玲曾經居住過的寓所。印象裡是細條鑲木地板,寬大的客廳,有一個穿堂去往另一間房子,浴室裡有寬大的西式壁櫥,摩登又實用,玻璃窗外看得見上海灰藍的天空,視野遼遠。我想到,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臨時起意的敲門進入。是來自於她,來自於空冥之間,時間場深展處,張愛玲的回應——我用這樣的方式,進入了她在1940年代上海的舊家。這房子再是物是人非,依然保有一種西式的摩登和沈潛魅力。當年來看她的胡蘭成,在筆下形容過她的寓所「有華麗的兵氣」。她在這裡渡過了一生之中最流麗的時光,與姑姑相依為命,過一種最簡淨的公寓生活,寫妙語連珠的文章,著奇裝異服,把祖母傳下來的被單拿去裁縫店裡改成衣服來穿;和女友炎櫻逛街,看櫥窗,吃甜食,紀錄下一個印度女子說出的妙語連珠的漢語,與男子戀愛,並為之心碎。張愛玲揚名上海灘的那些年,即便她衹是去弄堂裡的小印刷廠看自己的新書樣書,身後也跟了弄堂的小童們,拍著手齊聲叫張愛玲張愛玲—---在她身後,那樣的小童歷朝歷代不曾消散,譬如去看她寓所的我,即是其中一個。

  在張愛玲和胡蘭成曾經盤桓過的陽台上,看看上海灰藍的天空,樓下四敞八方的馬路,公寓對面是電車的終點站,這是一個萍聚萍散之地,天然就有著一種山長水闊的散發之意。從這個角度看出去的上海靜安,時間依然是張愛玲的。這裡的氣場,依然讓我感覺,這裡仍然是張愛玲的敘事地域------所有的離去都不會再回頭,所有的告別都不會再重逢。

  在她的文章裡,張愛玲從不遮掩地表達自己喜歡上海,喜歡上海人。她定義過:「上海人是傳統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新舊文化種種畸形產物的交流,結果也許是不甚健康的,但是這裡有一種奇異的智慧。」這篇文章名叫《到底是上海人》,獻給她的上海讀者。她是這麼說的:「上海人不那麼幼稚。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包括《泥香屑》、《一爐香》、《二爐香》、《茉莉香片》、《心經》、《琉璃瓦》、《封鎖》、《傾城之戀》七篇。寫它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到上海人,因為我是試著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的。衹有上海人能夠懂得我的文不達意的地方。我喜歡上海人,我希望上海人喜歡我的書。」

  她也一直喜歡上海的市井生活,她認為上海的公寓,是最適合隱居的地方,遠比鄉村田園更適合避世。因為解決了水和電的問題,你其實是可以獨立生存的,不需要那麼多的僕婦和親戚。她和姑姑一起生活時,常常自己上街買菜,她的最漂亮的散文,幾乎都是她上街買菜,一路觀光見聞後,回家寫成的。她在散文裡寫過:「所以活在中國就有這樣可愛:髒與亂與憂傷之中,到處會發現珍貴的東西,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聽說德國的馬路光可鑒人,寬敞,筆直,齊齊整整,一路種著參天大樹,然而我疑心那種路走多了要發瘋的。還有加拿大,那在多數人的印象裡總是個毫無興味的,模糊荒漠的國土,但是我姑姑說那裡比什麼地方都好,氣候偏於涼,天是藍的,草碧綠,到處紅頂的黃白洋房,乾淨得像水洗過的,個個都附有花園。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願意一輩子住在那裡。要是我就捨不得中國——還沒離開家已經想家了。」

  而隔著災難深重的半個多世紀的時光,再去體味這段話,想到她32歲離開上海,終生再也不曾返回過這個城市,就會覺出滄桑和沈痛。



本文視頻鏈接:https://youtu.be/dUYCTjIrwDg
Previous
Previous

張愛玲的家世。晚清歷史裡的先祖。(貳)

Next
Next

「一個是蘭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寶玉和黛玉的心靈相知(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