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黛玉淚盡早夭(陸)
在《紅樓夢》一開篇,寶玉和黛玉的婚事,在賈府似乎是一個很確鑿的公認的事體。譬如,有一回,王熙鳳給黛玉送了幾盒貢茶,就當著眾人開玩笑,說,你吃了我們家的茶,還不給我們家做兒媳婦?把黛玉鬧得面紅耳赤。
而貴妃省親後,寶玉和姊妹們入住大觀園,這之後的形勢就有微妙的變動。前頭我們說過了,端午時宮中送來貴妃的賞賜,唯獨給寶玉和寶釵的禮品是一樣的,而身分貴重的皇妃作為家族闔府最為看重的那個人,她在此透露出了明顯的心願——贊同金玉之緣。而在下一回,賈府去清虛觀打醮,道觀的老道士也跑來給寶玉說媒,被賈母當場回絕了,說算命的說過了,這孩子要晚幾年成親,不能過早有婚約。
這裡我們看得出來,寶玉的婚事其實是有派系之別的,賈母和鳳姐是贊成木石前緣的;而王夫人和賈妃母女,更加看好薛寶釵。說起來,賈母的審美裡,她喜歡王熙鳳、黛玉和晴雯這一類的女孩子,才貌出眾,伶牙俐齒,談吐間趣味橫生。她對自己的兒媳婦王夫人的評價是,可憐跟個木頭人似的,公婆面前也不討好。那王夫人這樣一個不風趣討喜的人,她的審美自然是另一路。寶釵在人中的性格是什麼?用王熙鳳的評價是:不關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她很知道審時度勢,趨利避害。這種性格在王夫人眼裡,是很能夠勸導寶玉的。
說回黛玉,在紅樓夢的開篇,黛玉來到賈府,被僕婦領著去拜見長輩,她的兩位親舅舅,賈赦和賈政,都沒有出來見她。賈政自然是公務在身;賈赦呢,明明在家,卻不出來見她,託辭說,姑娘的母親——也就是他的親妹妹剛剛過世,這時候見到姑娘,彼此都又要傷心哭一場,所以不見了。而這兩個舅舅的夫人的為人,也都不是什麼可以親近和依靠的人。說起來,賈府裡只有一個外婆賈母,是這個孤女能依靠得上的人。
然而賈母的生活實在是太豐富了,後來寶釵的堂妹寶琴進京來探親,賈母對這幾個女孩都喜歡得不得了,還探聽寶琴有沒有許配人家,後來知道寶琴早已許配一位翰林之子,十分嘆息。鳳姐就上前湊趣說,很是遺憾,要是沒許配人家,我們這裡有現成的。她完全忘記了以前曾經對黛玉說,你吃了我們家的茶,要給我們家做媳婦的。要說炎涼,其實這也不失為一種炎涼。
當然,我們可以有另一種解讀,無論是賈母推託寶玉要晚娶,還是說她對寶琴這個已有婚約的女孩的青睞,都可以解讀為她是不認可金玉良緣一說的,她青睞一個薛家新來的女孩兒,就是表示她並沒有鍾意一直在她眼前的寶釵。可是,她有她的無奈,她生活裡的不順心不如意太多太多了,黛玉的終身歸屬只是其中一樁,滿是無奈裡她對這兩個玉的婚事,就是一個拖字。這種境遇裡,黛玉的心境,就是她在葬花詞裡所說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到後來,林黛玉因為在人前說話,不留神說出禁書《西廂記》裡頭的句子,被寶釵聽出來了,寶釵並不曾聲張,卻在人後把黛玉叫住,告誡她不可以偏了女孩子的守德本分。並坦白說了,這些書自己打小就讀過了的,但並不因此而移情易性,認為閨中女子的本分,乃是貞靜自守。對此,黛玉甚是驚訝和感激,用她自己的話說,原以為你是個藏奸的。就是說她一直以為寶釵的賢惠圓融,是人前的幌子,實質城府甚深,表裡不一的。
至此,這兩個女孩一釋前嫌,義結金蘭,黛玉還拜了薛姨媽為乾媽,常常被薛姨媽接到身邊住,相處格外親厚。一個夜雨天,寶玉來看黛玉,問為什麼她和寶釵突然親近起來了。他不是直接問,用的還是西廂記裡的唱辭——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是舉案齊眉的典故,妻子孟光待丈夫恭敬,舉起食案,捧到額前,恭敬地獻給丈夫梁鴻。意思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全反過來了?你怎麼和寶姐姐這麼要好了?那黛玉就很欣賞他的問法,笑著說,嗯,書裡的那句問得很好,你用在這裡問我,問得也很好。你看,黛玉和寶玉是相同質地的人,可以共享讀一本好書的樂趣。寶玉告辭時,正好寶釵差人給黛玉送了一包燕窩,寶玉還說著,我們家自己也有,我這就跟太太說去。
寶釵送燕窩給黛玉,叮囑她每日裡熬燕窩粥來吃,是想著能根治她的病,說你這說老又不老說小又不小,一個姑娘,一年有半年,春夏都這麼病,也不像樣。在這個章回裡,黛玉對寶玉說了一句很驚心的話——我近來連眼淚都少了。這其實是說,哭得沒有淚了,甘露債還得差不多了,要還完了。黛玉她在人世間不會逗留很久了。
而這裡,賈府的敗相已經處處顯露了。王夫人要為鳳姐找一根上好的人參做藥引子,從庫房裡只找出許多參鬚,後來翻出來的成形的人參,全是陳年舊物,一碰都散成灰了;專供給賈母吃的御田胭脂米,臨時多加一個人,要多添一碗飯也沒有了。這裡你可以看出來,賈府已經開始敗落了,日常供給已經拮据了。鳳姐和她的夫君賈璉成天都在發愁錢,因為這個家的進項有限,而要花錢的地方實在太多,完全入不敷出。因賈妃的緣故,宮裡還有些太監老來敲詐,說是借,實際上是要,這又是不能不給的。以至於後來幾百兩銀子都不能現拿出來,需要王熙鳳拿金器去典當。
前頭我們提過的,黛玉作為一個繼承了遺產的孤女,她的錢去哪兒了呢?這些都是很尖銳的問題,猶如水面下的礁石,硌著木船底部,你看不見,又能感覺出這種尖銳的存在。
賈璉就像指著天上再掉一次餡餅那般感慨:如今再到那裡發兩三萬的財就好了。這句突兀的話從何而起?最好的解釋——是這兩三萬兩是林黛玉的父親留給女兒的遺產,被護送表妹奔喪往返的賈璉所代為持有。
紅樓夢的時間線,是非常清晰的,寫日常和事件都是按著春花秋月冬雪的節氣來走的,賈璉護送林黛玉從揚州回到京裡,鳳姐看見丈夫,笑嘻嘻拜他,說恭喜國舅爺,賀喜國舅爺,緊接著便是造大觀園,迎接皇妃省親。所以,到後頭,窮得幾百兩銀子都要去典當東西,賈璉夫婦和賈母的貼身丫鬟鴛鴦商量著,把老太太的私房庫存偷出來賣和當,這光景離修大觀園也沒兩年,如果按照這種內裡緊張兮兮沒有現金流的拮据程度,賈府是起不了那麼一座連皇妃都嘆息奢靡太過的園子的。我們只能理解為,那兩三萬對於賈府是一筆意外之財,被挪來急用了。
而黛玉這樣冰雪聰明的女子,平日裡不是不懂經濟與生計的,她對寶釵曾說過,我在這裡,一針一線,一根草都是他們的,也不敢再多添什麼麻煩了。而寶釵呢,很聰明地以一句玩笑話轉移了話題,說,你別發愁,再怎麼缺也短不了你一份嫁妝。黛玉說人家跟你說心裡話,你卻打趣我。
在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莽玉,慈姨媽愛語慰癡顰」,黛玉的丫鬟紫鵑,對寶玉說姑娘要回蘇州了,自己也跟著去了,兩句話直接把寶玉給唬死了。他呆若木雞地走回到怡紅院,呈痴傻狀,嘴角流著口水,叫他掐他全無反應。賈母和鳳姐襲人一干人等都慌了,襲人認為瀟湘館和紫鵑才是罪魁禍首,就來找紫鵑。黛玉一聽說寶玉不行了,自己也暈過去了,被紫鵑救過來後便說,你索性拿一根繩子來勒死我算了。而紫鵑被襲人拽到怡紅院,寶玉一見紫鵑就抱著不放,哭著喊著說要去就帶我一起去。這是他在所有人面前,表達他對林黛玉的深情,非卿不可。然而,意味深長的是,這片深情被在場所有人集體忽視了,彷彿看不見寶玉是個青春期的多情少年郎,彷彿他還是個無知幼童。幼童對人的眷念,不足為奇。
這天,薛家母女在瀟湘館陪伴黛玉,薛姨媽就開玩笑說,要去求老太太,給林姑娘和寶玉配婚。這時候,紫鵑都不顧身分的僭越,急巴巴跑到薛姨媽跟前,緊張兮兮地道,姨太太是不是真的去?那就趕緊去做媒好不好?這裡可見,黛玉她的境遇何其孤苦伶仃,她的婚事完全無著無落,以至於她的丫鬟,會冒冒失失求一個客居在賈府的親戚,求她去為黛玉做主,給她做媒人。而就在前一回裡,薛姨媽剛剛有過一次很成功的說媒經驗,她將大房裡邢夫人的姪女,也就是寄居迎春的紫菱洲裡的邢岫煙,許配給了自家的姪子薛蝌。大概乘著這個興頭,她說要為黛玉去說媒。然而,直到前八十回結束,我們也沒有看見過賈府長輩正經提及過寶玉和黛玉的婚姻大事。
黛玉應該是淚盡而亡,早夭於瀟湘館。我們要注意到:黛玉下世來的心願,就是跟著神瑛侍者下世,來還甘露債的,她還完了那些眼淚,也就完成了心願。那她自然就沒有再留在世間的必要了。而她在賈府所經歷的這一切,外婆的呵護,一干人等給予她的炎涼冷暖,說白了,都是一個相,世相的相。有這樣的故事情節,才讓她牽腸掛肚,忐忑難安,不能放心,她才還得了寶玉的眼淚。
寶玉來世的夙願是什麼?他下世是自願的,也是他在仙界靜極思動,無中生有生出的這一回劫數。他向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祈求再三,要去紅塵之中,富貴場溫柔鄉裡受享幾年。所以說,寶玉下世的願心,和黛玉是不一樣的,他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所以,黛玉死後,寶玉還會在這個世界留很長時間。
按照脂硯齋批註的說辭,在一開始就提到了,寶玉後來真正娶的人是寶釵。雖然百年來市面上通行的一百二十回裡,說的也是貌似相同的情節,是寶玉娶寶釵,成親的同一晚,黛玉焚稿斷痴情,死在了瀟湘館。但是,你真正熟讀了前八十回,就知道,後四十回續作,距離曹雪芹原著的精神和意旨,是有著雲泥之差,天壤之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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