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是一切的生活細節的繁複考究,都阻止不了悲涼散場的到來(伍)
在第八回,寶玉看過了寶釵的金鎖,黛玉也來探病來了。寶玉見黛玉是披著一件大紅羽緞對襟褂子,就問,外頭是下雪了嗎?丫鬟們就答,外頭在下雪珠子。這是雪還沒下起來的光景。寶玉就差人回去取斗篷送過來。
黛玉就說,是啊,我來了你就走了。意思是說,下雪下了半天你都不知道,可見來的時候還沒下雪呢,逗留了這麼久,看見我來,你心虛了,你要走了。這裡寶玉就笑著說,我哪裡說我要走了,我是說要取來斗篷好預備著。你看,寶玉的性子十分溫柔,對於黛玉的各種存心慪氣,他只是一個擔待到底。
這也是寶釵進入他們的生活之後,寶玉和黛玉倆人的對話方式。黛玉基本都是這麼對寶玉說話的,反應聰敏,口齒伶俐,刁鑽刻薄。
既然都是來探望寶釵的,自然也都是薛姨媽的座上賓,也是要好好招待的。薛姨媽擺出細巧茶果點心,留他們吃茶。因寶玉誇寧國府的珍大嫂子的鵝掌鴨信好,薛姨媽聽了,忙把自己糟的取了些來與他嘗。《紅樓夢》的迷人之處,其中之一就在於這種日常生活細節的描寫,充滿了過日子的情味、意趣,這是我們漢文化裡動人之處的一種,過日子是一切的墊底,似乎人生的一切輝煌和滄桑巨變,最初都從這裡出發,然後最終又都會回到這裡。日子也是紅樓夢的著筆之處,一茶一酒,一飯一食,充滿了好看的儀式和講究的細節,春花秋月,笙歌管弦,四季的生活起居裡自有情韻。
寶玉見了鵝掌,又提出更一步的要求說,「這個須得就酒吃才好。」薛姨媽便命人去灌了些上等的酒來。這時候,跟隨寶玉隨身侍候的奶娘李嬤嬤便上來阻止了,「姨太太,酒倒罷了。」寶玉反過來還要求告:「好媽媽,我只吃一鍾。」嬤嬤呢,還是不鬆口,一鍾也不讓吃,對主人薛姨媽解釋說,姨太太不知道,他平日性子可惡,吃了酒喝高了就更加可惡了。意思是吃吃茶,吃吃果子點心就蠻好了。這時薛姨媽就來解圍,笑著罵嬤嬤,說:「老貨,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許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問,有我呢。」一面命小丫嬛:「來,讓你奶奶們去,也吃杯搪搪雪氣。」也準備了一份酒菜,讓奶媽自在享用。
在這主僕關係裡,寶玉是主,嬤嬤是僕人,但實際上,這個嬤嬤她是管制著寶玉的。她是寶玉的奶娘,奶過寶玉,奶娘的地位在從前的社會關係裡,是很高的。奶娘是長輩,對自己餵養過的孩子,是很親的,同時有一種母性的權威,平時要去管制他的行為,要時刻提醒他。而作為晚輩的主子,於人情於倫理,都是不敢忤逆的。所以寶玉背後,很怕老爹,很嫌奶娘管得自己不愉快,然而當著面,李嬤嬤說什麼,他都得老老實實聽著,從來不敢有任何忤逆。
譬如性情軟弱無能的迎春,她奶媽好吃酒賭錢,很沒有長者之範。邢夫人斥責她,沒有拿出小姐的體面,來管教下人。迎春就說了,她是奶媽,是長輩,只有她說我的份,沒有我去說她的。你就能看出,這種大家族裡頭的禮教和長幼尊卑,它是一種人情味很濃,很健康的關係。
在紅樓裡,類似這樣奶娘吃酒的情形,王熙鳳和賈璉這對夫婦的屋子裡也有類似情節。王熙鳳留賈璉的奶娘吃酒,奶娘吃了幾杯,就開始數落賈璉,王熙鳳就幫腔說,媽媽,您奶過的兒子您還不知道他的德行嗎?意思是賈璉生來就是個胳膊肘朝外拐的家伙,幫遠不幫親的,這話把奶娘高興壞了,說屋裡終於出了個青天,一高興又多吃了好幾杯酒。
奶媽打發開了,寶玉可以痛快吃酒了,他很嘴饞,不願等酒燙熱那麼費時,說:「不必燙熱了,我只愛吃冷的。」
這裡寶釵就發話了,寶釵是極有學養的女孩子,尋常言談間,不經意間旁徵博引流露一二,說了一番雪天不能吃冷酒理論依據:「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以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那寶玉很聽話,就等丫鬟暖好酒再吃。
話說寶玉先和奶媽,後和寶釵一番理論時,黛玉在一旁笑嘻嘻磕着瓜子兒呢,可巧小丫鬟雪雁走來與黛玉送小手爐,黛玉就借題發揮,含笑問丫頭,誰叫你送來的?小丫頭就道:「是紫鵑姐姐怕姑娘冷,就特意送來的。」
黛玉一面接了手爐,一面就說:「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呢!」
她這是刺寶玉呢,說他肯聽寶釵的話。寶玉聽了這話,也無回覆之詞,只嘻嘻笑著。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她。這個情形呢,也是他們三人之間素常的一種相處方式。
終於熱酒上桌,又有愛吃的糟鴨掌,寶玉正吃得高興,李嬤嬤又上來刷存在感了,說不能再吃了。寶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時,和寶黛二人說説笑笑,那肯就此停杯呢?便向奶媽屈意央告:「好媽媽,我再吃兩鍾就不吃了。」
李嬤嬤見他不聽話,就使出殺手鐧來,說:你可仔細,老爺今兒在家,這會兒天也還早,老爺要想起來問你的書!看你怎麼辦!
寶玉聽了這話,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杯,垂了頭,很是喪氣的樣子,可見嬤嬤的殺手鐧是十分有效的,很知道怎麼治他。
黛玉是不忍寶玉掃興的,就安慰說,沒事兒,舅舅若是叫你,只說姨媽留着呢。轉而又嗔怪奶媽說——媽媽自己吃多了酒,又拿我們來醒脾了!
那麼黛玉一番伶牙俐齒,把李嬤嬤說得哭笑不得地走開去了。薛姨媽又容寶玉吃了兩杯,便吃飯了,酸筍雞皮湯和碧粳粥,看這字面,雞湯煨酸筍,很是開胃,暖暖的粳米粥。待吃完,又釅釅的沏上茶來,每人吃了兩碗。
想想這情形吧,外頭下著雪,賈府深院廣屋裡,有這麼一間房子,有溫暖的炭火,溫熱的酒和佳餚,家常的姐姐妹妹,這種家常家居,有一種時光之中的雋永滋味。大荒山青梗峰下的這塊石頭,此時他正在細細體察繁華溫柔鄉的滋味呢。
吃過飯,黛玉要走了,她當然是不會把寶玉一個人落下的。就一邊繫斗篷,一邊問寶玉:「你走不走?」
寶玉呢,他吃多了酒,乜(音miē)斜著醉眼,口齒纏綿,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大家可以腦補一下這一幕,是非常甜美的畫面,可謂濃情小兒女。你在的地方我也在,你要離開了我也和你一起離開,真正的心魂相依,形影相隨。
於是黛玉就對薛姨媽和寶釵告辭,說,來了這一天了,飯也吃了,酒也吃了,叨擾了這麼久,我們該告辭了,不然出來了這麼久,那邊老太太該要找了。黛玉禮數很周到,而且我們可以看出來,在她和寶玉之間,她有一種天然的熱烈壟斷。她在他們之間的關係裡,是占主導地位的那個人,因為寶玉本就溫柔敦厚,對黛玉更是千依百順,唯恐她不開心。他們兩人之間是有空間場的,要是這個場變天了,風不和雨不順了,那一定是黛玉引發的,而對寶玉來說,則是天塌了,是比他老爸要考他讀書、綁起來打板子的酷刑更嚴重一萬倍的酷刑。
在五十七回,黛玉的丫鬟紫娟誆寶玉說,姑娘要回蘇州了,自己也要跟著去了,兩句話直接把寶玉給唬死了,他呆若木雞地走回到怡紅院,呈痴傻狀,嘴角流著口水,叫他掐他全無反應。他房裡的丫頭們,頭一個舉動是把奶媽李嬤嬤叫來處理,結果李嬤嬤一見這情勢,覺得寶玉已經不行了,拿老指甲往人中上使勁掐,寶玉也不知道疼,嬤嬤就摟著他哭開了,說,我白操了這一世的心了——這也是母親哭兒子的傷心之語。所以說,我們用現代人的觀念,去理解從前那個社會的倫理綱常和人際關係,其實是南轅北轍的,因為封建社會的這種主僕,也並非我們從教科書裡得來的是剝削和被剝削,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的階級關係,實質上這種主僕關係,裡頭是有著人倫的溫暖和禮教人情的常理的。
薛寶釵過十五歲生日的時候,賈母就令鳳姐為她操辦了一番,擺酒唱戲,很是熱鬧。唯有寶玉,他從熱鬧裡離開,來到瀟湘館找黛玉。他知道黛玉是傷心的,也懂她的癥結在哪兒,就安慰她說,等下回我們也好好請一台戲,唱好幾天,讓他們都來看咱們的。在他的口裡,他和黛玉是「我們」,而其餘的人,此時圍著壽星寶釵熱熱鬧鬧說說笑笑的人們,都是「他們」。這裡頭有寶玉的體恤和懂得,更是他的好心腸的憐惜,他懂得黛玉的傷心。便硬拉著她去看戲,那天寶釵點了一曲《魯智深醉鬧五台山》,念了其中一段唱辭給寶玉聽:「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捲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寶玉十分歡喜,覺得這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實在是見境界的!就是說,此時正值青春正好,良辰美景,命運的悲音卻無處不在,暗藏在他們的周圍,也在他們的內心裡的。寶玉日後出家的,也必得歷經悲歡離合,未來的他才能真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再次從紅塵中渡脫。
而大觀園的日常,就在這些吃飯看戲的日常細節中,蔓生延展開來。雪天小宴和生日看戲,是他們一直的相處模式,一直延續到末尾黛玉早死,眾人散場。而《紅樓夢》這本奔向忽喇喇大廈將傾,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為結局的大書,卻是由一場場熱鬧的戲台上鑼鼓管弦奏響,一場場紅燭高照,花正香,酒正熱,美人環繞,鶯歌燕舞的宴席所鋪成的,是一切的生活細節的繁複考究,然而都阻止不了結局的到來。而細節,又是我們生之為人與這個世界的流連繾綣,也是千年禮儀教化裡沉澱出的一種獨有的情味。人世間的宴席從沒有散場,而宴席之外的各自的人生遭際,就如開篇「好了歌」所解的: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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