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頭一夢,萬境成空。」高鄂補書裡的賈府被抄,與石頭記相關原型的慘烈破家之對比(拾)
前頭我們談過了畸笏叟,他是雪芹的長輩,後世的紅樓迷們有一種議論,說畸笏叟便是曹頫,曹家的最後一任織造。那脂硯齋這個人是誰呢?
最確鑿可靠的記載,是乾隆年間的宗室子弟愛新覺羅·裕瑞的書《棗窗閒筆》,裡頭很清晰地記載,他聽到家裡的姻親長輩常常談及曹雪芹寫的《紅樓夢》,批書人脂硯齋是曹雪芹的叔叔。在最初只有手抄本書稿的時候,清朝的皇室宗親子弟紛紛成為書迷。曹雪芹生前相交過的人,寫詩唱和過的,都留下了確鑿的詩文。如愛新覺羅·敦敏、敦誠兄弟,和裕瑞一樣,他們都是努爾哈赤的後裔。敦敏寫給曹雪芹的詩:「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是後世學者研究曹雪芹的重要依據,也確鑿發掘那個黃葉村就是在京郊香山腳下,當地人拆房子時,無意中發現曹雪芹寫在牆壁上的詩作。
這位脂硯齋,也是一個賈寶玉式的人物,他憐惜筆下的女孩子,愛護女孩子,始終存有一份不肯看破、不肯說破的體面與尊重。我們能看見評書人和作者曹雪芹的立場相同中的諸多不同:曹雪芹是冷靜的,理性的,下筆沒有個人好惡,他有一雙上帝視角的眼睛;脂硯齋呢,這本書裡有他的親人、他的故園,他經歷過的繁華溫柔,他也經歷了書中的所有人物原型和生活細節,所以他顯得很容易激動,下筆常常有「知情人真正哭死」此類的批註,完全是真情流於筆端。他對不那麼討人喜歡的人物,也滿懷著感情,儘量看她們的好處,說她們的好處。在我們讀者眼裡明明並不那麼溫暖的人物,譬如王夫人,脂硯齋常常是觸景傷情,每每批註說要心酸落淚,要再一次撲到那個懷抱裡。這些難分難解的純粹的深情,曹雪芹統統懂得,但他具備一種站在高處俯瞰眾生的洞悉、透徹、理性,他不像脂硯齋和畸笏叟那樣容易激動,容易感動和掉淚,不會為了感情上無法逾越的障礙還要刪書稿,他彷彿是上天選擇的那支筆,寫下這本書,就是他的使命。
我們接著來談《紅樓夢》這本書未能完成的結局。這本自傳性質的小說,對應的康熙雍正年間江寧織造府的興衰景況,都是有史料可查的。榮國府、寧國府最早的主人榮國公和寧國公,從小說內容「焦大跟著太爺出兵」這一細節,結合歷史背景來看,應該是清兵入關時,隨著滿洲人一起入關的那批漢人,類似於大清的開國元勳范文程這樣的漢人。但曹家的身分,是屬於皇家的包衣奴才。曹寅的母親曾經是康熙的奶娘,奶娘的地位,我們在前頭已經講述過了。可見,曹家和康熙皇帝之間的這份緣分,這份親密關係是相當親厚的。而當時的江南三大織造:蘇州,江寧,杭州,都是皇家包衣,是康熙皇帝的親信。蘇州織造李煦的母親,也曾經在康熙幼時,擔任過他的奶娘。所以,康熙和曹寅、李煦他們彼此之間,有一層奶兄弟的關係。而三大織造年代深遠,彼此婚配嫁娶,譬如曹寅的夫人是李煦的姊妹,彼此又有一層親戚關係,所以一次康熙皇帝給杭州織造孫文成下旨傳口諭,就說過這樣的話:「三處織造,視同一體,須要和氣」。
《紅樓夢》的緣起,應該說,是大清聖祖康熙皇帝賜予的一場富貴,所以,在書中,賈家念念叨叨的金陵甄家,接駕四次,也是將曹府的榮光往事寄情筆下。
康熙第三次下江南時,經過南京,下榻在曹寅的江寧織造府,曹寅的母親出來給康熙磕頭,康熙當時拉著她的手,對周圍的臣工感慨道:此乃吾家老人也!當時正是春天,廳堂前有萱草盛開,康熙手書「萱瑞堂」給他的奶娘。賈家的祠堂就提到,此處有先皇御筆的匾額。
在康熙四十四年,康熙皇帝第四次南巡時,依然駐蹕在江寧織造府。當時有地方總督參了江寧知府陳鵬年一本,說這個知府對聖駕不恭,陪康熙南巡的太子為之震怒,要殺了陳鵬年。曹家有個幼小的孩童不知迴避,兀自跑鬧嬉戲,自己玩得挺高興,康熙皇帝看那孩子有趣,就問那個孩子:兒知江寧有好官乎?那個孩子也不怯生,說「知道有個叫陳鵬年的,是個好官」。這個孩子應該是曹雪芹的父親那一輩的人,可見當時江寧織造府的氣象,還是很旺的。
曹寅本人除了是個好官,還是個學養極好的文學家,和江南的文人交往甚廣,他支持編輯過《全唐詩》,自己寫過戲劇《續琵琶記》。
但曹家後來的衰落,也非常清晰。曹寅過世後,他兒子繼承了織造一職,但三年後就過世了,由過繼的姪子曹頫繼任,這些事在蘇州織造李煦給皇帝的奏摺中寫得很清楚。織造府欠官銀甚多,也就是挪用公款,兩代人都不曾還清。曹頫呢,是富貴溫柔鄉裡長大的,賈寶玉式的「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那種人,除了滿腹雜學,完全不會做官,上任後完全不如曹寅那樣為人做官有才有德,兢兢業業,朝野上下有口皆碑。曹頫是曹寅的反面,很不上道,不專業,連給皇帝製造的龍袍都會掉顏色,惹得雍正親自過問說,你們怎麼回事,御用之物都會掉顏色。即使這樣了,曹頫也不知自省和收斂,仗勢欺人,出官差時在山東地界騷擾驛站,被地方官直接參奏到皇帝那裡。這就是現實之中的曹家的沒落,也是我們無緣目睹的《石頭記》的後半部。
我們舉一個散場的例子,佐證說明高鶚續書情節不能成立。查抄蘇州織造李煦發生在雍正元年正月,其情景從當時負責查抄的淮總督給雍正皇帝的奏摺就可窺一斑。「李煦家屬及家僕錢仲璇等男女並男童幼女共二百餘名,在蘇州變賣,迄今將及一年,南省人民均知為旗人,無人敢買。現將應留審訊之人暫時候審外,其餘記檔送往總管內務府衙門。」雍正回覆這份奏摺:大將軍年羹堯人少,將送來人著年羹堯揀取,餘者交崇文門監督。意思是先讓年羹堯挑一遍,年富力強的,合他眼緣的,留在年將軍府邸做奴僕,挑剩下的則送到崇文門人口市場變賣。經過這一遭,將變賣家僕所得的錢財去填補欠下的官銀,還是因為虧空無法補上,李煦自己的家屬十口也沒保住,也被押送到內務府做奴僕,彼時李煦已經年過七十,被流放,身邊僅帶著一個老僕人,兩年後,李煦死在冰天雪地的邊疆。這種破家之痛,是相當慘烈的,一旦破家,無論是官職爵位身家,還是一家老小的富貴平安,都是熱湯潑在大雪裡,無力回天,完全無從再收拾,無法再彌補的。而這被懲罰的數百男男女女中,一定有大觀園裡的十二釵,十二副釵那樣冰雪聰明的女子,也有寶玉和他的祖母,就像紅樓夢裡反覆提及的江南有個甄家,甄家的寶玉也被他祖母寵愛如珠如寶。甄家後來被抄家,轉移財產到賈家來。現實中曹家被抄家,其中一條罪狀就是已經在被查抄中了,當時的江寧織造曹頫還在偷偷轉移財產,這個愚蠢的舉動可謂是壓塌房頂的最後一片雪花。
就是說史料和書中情節,是相互映照的,可以對應上的。雍正五年查抄江寧織造府時,負責查抄的官員隋赫德上奏給雍正稟報抄家詳情,「其房屋並家人住房十三處,共計四百八十三間;地八處,共十九頃零六十七畝;家人大小男女,共一百四十口。」《刑部移會》載:「查曹頫因騷擾驛站獲罪,現今枷號。曹頫之京城家產人口及江寧家產人口,俱奉旨賞給隋赫德。」就是說,曹家的親眷被掃地出門,家產和家僕都留給繼任的江寧織造使用,大觀園則改名為隋園。
在《紅樓夢》開篇,脂硯齋對《好了歌》中「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作註表示,這說的是賈寶玉和甄寶玉他們一干人。而且在批註文章情節時也說,寶玉和鳳姐日後會下獄,寶玉後來是十分困窘的,當初他完全看不上眼的茶飯器具和居所,到後來都會是他的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所以這樣家破人散、物是人非的慘景,根本就不是高鶚筆下的——抄家乃是虛驚一場,只是懲罰了寧國府那一支,榮國府還好好的,大觀園也沒有易主,寶玉的父親賈政襲了爵位,又愈發升官重用。這個抄家哪裡是抄家?只是面積縮小了的榮華富貴。賈家的樹也沒倒,猢猻也沒全散。在後世的讀者看來,抄家一說,就跟開玩笑似的,根本不曾傷及根本。有人說那是因為乾隆年間的文字獄,高鶚根本不敢寫和皇家有關的部分,可根本原因在於,高鶚的思想裡,根本就沒有這一層「到頭一夢,萬境成空」的意識。
高鶚本人是中年殿試中舉後開始做官,人生在他那裡,加官晉爵,有滋有味,他體會不到這種貴族之家的一敗塗地的走投無路,眼睜睜看著樹倒猢猻散的慘烈。而他這種思路下的補書,從根本上損害了曹雪芹原著的深刻性。他下筆洋洋灑灑勤勤懇懇補了四十回,似乎說的還是那家人那些事,然而,所有的深刻和嚴肅性全都被這支筆所改變了。
《紅樓夢》開篇第一回,天界的空空大士渺渺真人對這塊立志下凡的靈石告誡:「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甲側:四句乃一部之總綱。】倒不如不去的好。」在這裡評書人側批說: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樂極生悲,人非物換,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四句乃一部之總領。兩相比較,我們就能知道,高鶚補續背後,他對《石頭記》有著多麼深的誤解,不能領悟,不能懂得,才會有補書這樣蠻不講理的錯謬之舉。
《紅樓夢》放在今天,放在我們當下,依然是有意義的。今天全世界所遭受的中共病毒(武漢肺炎)的荼毒,究其根本,那些此時看起來正在承受痛苦的人,早已在偏離天道的歧路上走了多遠呢?在我們傳統中國文化的價值體系裡,維護人類運作的是天道,當人違背了天道後,就會遭到天譴。這個世界,也是一個放大版的紅樓夢,當我們的繁華不再溫柔不再時,我們能夠具備曹雪芹寫紅樓這樣勇敢地反思,真誠地懺悔嗎?當我們世世代代,津津樂道,談論紅樓、紅學,研究紅樓夢裡隱藏著多少祕密時,面對災難、面對天譴的今日,我們真的讀懂了兩百多年前的曹雪芹嗎?真的讀懂了《石頭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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