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昔日劉姥姥進大觀園,巧姐向板兒討要的那個佛手……(拾壹)
我們花了很長的篇幅,去論述高鶚補續是對曹公原著的誤解,那一定有人要反駁了:說無論好歹,高鶚補全了紅樓,總是一功。要不然,我們也不知道後頭人物結局如何呀?他好歹是解決了這個問題。其實,從全局來講,《紅樓夢》的第一回,便是本書的結局。
第一回說的是通靈寶玉下凡走了一遭,回到仙界,依然躺在大荒山青埂峰下,只是石頭上綴滿了文字,記錄了當日下界歷經的難忘之人、難忘之事,要找個合意之人,將其記載成文,流傳後世,以此警醒世人,切莫以為紅塵是家園,而失去了本心,忘記了自己來歷。要告誡人們,紅塵並非久留之地,繁華溫柔也不能永恆持久,返本歸真才是生命最要緊的事。所以,故事兜兜轉轉,最終都是要回到這裡來的。
我們這裡舉一個例子,一個人物結局的對比。在《紅樓夢》開篇第七回,寶玉在夢中到了仙界,見到了警幻仙子,看見了金陵十二釵的正冊和副冊,上頭記載了賈府一干女子的命運。關於王熙鳳的那一頁,畫的是一片冰山,上有一隻雌鳳。其判詞說的是:「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身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意思是王熙鳳身懷絕頂的聰慧才智,然而身處末世,猶如鳳凰落在冰山上,結局是十分慘澹的。脂硯齋評語說「三人木」是拆字法,後世猜了幾百年,說三人木是一個休字,意思是賈璉休妻。王熙鳳是不是被休我們不得而知,但脂硯齋在批註裡清楚地說過,寶玉和王熙鳳被拘在獄神廟,那應該發生在抄家之後。王熙鳳的娘家是金陵王家,所謂「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請來金陵王」的金陵王家,那一句「哭向金陵事更哀」,意思是,娘家金陵王家的境遇,更是令她哀傷痛哭,令她心碎。王熙鳳上半場繁花似錦,風光無限,人又能幹,行事生風,活色生香,人稱鳳辣子;下半場,則是平生不修德行後的報應,下獄或被休,娘家也倒了,靠不上了。
王熙鳳後頭的一頁,畫的是她女兒的命運。畫面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個美人在那裡紡績,判詞說的是:「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在這裡,脂硯齋批註「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這句說,【非經歷過者,此二句則云紙上談兵。過來人那得不哭!】意思是,世態炎涼,人情冷暖,捧高踩低,本是人生的常識,人人心裡都具有這種常識,對人情無常有一種認知。然而,除非你真的經歷過這樣的家敗的境遇,才會明白其中寒徹骨的無望。否則,那種常識認知,只是紙上談兵罷了。後來的兩句,說的是鳳姐女兒的命運,她在失去父母親人的依靠後,最終在一個鄉村莊戶人家得以棲身,平日裡紡線織布,度過了一個莊戶女子的一生。賈府敗了,敗了就是完結了,什麼都沒有了,再是父族母族身分貴重,再是擁有豪華的親友團,都沒有用了。這個女孩兒的這一份平安,來自於她母親偶然做了一點好事,積下了一點兒福德。她接濟了一個來打秋風的遠親劉姥姥,一次次贈銀子贈衣裳,秋收後,劉姥姥送來地裡的新鮮瓜果到賈府,賈母又留著劉姥姥住了幾天,帶她逛逛大觀園。劉姥姥在大觀園的種種搞笑,是這本書中膾炙人口的情節。所以我們平時形容自己見到了超出常識認知的地方,總是說,這回可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了。
遙想當日,賈母領著劉姥姥逛大觀園,豪門貴婦雲集陪同,板兒呢,懵懂無知,看什麼都想吃到嘴巴裡。走到探春的屋子裡,案頭上擺了一盤清供的佛手,板兒看著很想吃,探春就給了他一個佛手,叮囑說:拿著玩吧,不能吃的。因為這個佛手,他和王熙鳳的女兒大姐,有了交集。書中是這樣寫的:「忽見奶媽抱了大姐兒來,大家哄他頑了一會。那大姐兒因抱著一個大柚子玩的,忽見板兒抱著一個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兒等不得,便哭了。眾人忙把柚子與了板兒,將板兒的佛手哄過來與他才罷。那板兒因見這柚子又香又圓,更覺好頑,且當球踢著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而脂硯齋對這個任性的千金小姐要佛手的細節,批註得非常詳細:【柚子即今香團之屬也,應與緣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兒之戲暗透前回通部脈絡,隱隱約約,毫無一絲漏泄,豈獨為劉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
我們要注意到:《紅樓夢》裡所有的細節安排都是有深意的,一個物件的交換和贈送,其實都是命運的信物,有其深意的。寶玉曾經把一個戲班子裡相交的生角兒蔣玉函和他交換的汗巾子,轉交給房裡的丫鬟襲人保管,後來賈府敗落,襲人離開寶玉,嫁給了蔣玉函。板兒給了王熙鳳的女兒一個佛手,換來她手裡抱的柚子,那也就是交換完了信物。意思就是說,劉姥姥在大觀園,不只是因為她的村俗憨厚,引人發笑,也是其中還埋伏著這一根千里伏線。
這也是命運的悲涼。當日的賈府,連丫鬟僕婦在她眼裡都是天人。賈府日常家用,夾菜用的筷子,做糕點的模具,王熙鳳和尤氏等晚輩侍候賈母吃飯,然後再相對吃飯,整個程序安靜無聲,這一種禮教的儀式令她驚歎,令她歎為觀止,她就說:「我就愛看你們家的這個規矩,這麼多人一絲不亂,真是好看。」人們都笑她的村俗和討喜,那妙玉都嫌棄她用過的茶杯髒,不肯要了,吩咐扔掉,寶玉說:「你別扔了,給她吧,讓她拿去賣幾個錢過日子。」她告辭回家時,賈府除了贈送銀兩,還贈送了一大包家常日用藥,她喜歡的食物模具等等,連丫鬟平兒和鴛鴦等人,也都拿了自己的舊衣裳送給她,每看一樣,劉姥姥便念一句佛,她真的是滿懷感恩的。
如果曹雪芹的《紅樓夢》後半部能找到的話,我們一定會看到一個極其強烈的對比:這樣一個來打秋風的莊戶老婆子,走在大觀園裡完全是一個耍寶的喜劇人物的劉姥姥,到賈府敗落時,成了王熙鳳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把自己的女兒交給了她。別的談不上了,至少,她的女兒跟著劉姥姥過活,日子是平安的,沒有性命之憂,沒有被拿到人口市場變賣,也沒有流落到不堪的煙花柳巷裡去。
王熙鳳是個活色生香的風流人物,她的女兒完全被她遮住了鋒芒,都是作者一筆帶過的。我們在前八十回裡,就沒看到這個小女孩兒開口說過話。
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箴嗔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說這小女孩出痘,為了避免傳染,她的父親賈璉搬出去住了半個月,搬回來後,王熙鳳要查他有沒有什麼夾帶,平兒明明已經找到了罪證,嚇得賈璉殺雞抹脖子地朝她作揖求饒,平兒便替他打了掩護,也是很好看很生動的一幕。就是說她父母都是風流漂亮的人物,日常生活全是他父母的熱鬧好看,這個小女孩一點都不引人注目。後來又寫大姐不肯吃飯,那請來的醫生給她開的藥方子是說,讓她餓幾頓,清清脾胃。就說這孩子是富貴和膏腴豐足裡頭養大的孩子,沒有經受過一點點人生的辛苦的。
第四十二回,劉姥姥和板兒逛過了大觀園,好吃好喝好玩幾日,告辭回家去。王熙鳳說女兒病了,老太太也病了,劉姥姥說,也許是在園子裡衝撞到了什麼神靈。平兒一查祟書《玉匣記》,是衝撞了花神,趕緊燒紙錢拜祭花神,小女孩這頭眼見得就安穩了,效果十分明顯。王熙鳳十分高興,就說起大姐沒有名字,請劉姥姥幫忙取個名字,說的是,「一則藉藉你的壽;二則你們是莊家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貧苦人起個名字,只怕壓得住他。」劉姥姥便問是幾時生的?鳳姐兒道:「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
我們都知道,七月七日是牛郎織女相會的乞巧節,其實也寓示了這個女孩子日後的命運,猶如銀河邊的織女,無親無靠,紡線為生。劉姥姥很善解人意,忙笑道:「這個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兒。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這名字,他必長命百歲。」就是說,這個小女孩,和劉姥姥以及板兒,是很有緣分的,而且是善緣。
在高鶚補續的後四十回,賈府敗落後,王熙鳳放高利貸等很多作為都被揭了出來,她自知作惡多端,生病了都不敢求醫,只求速死。鳳姐死後,趁著賈璉外出,寶玉癡傻,府中都是一群宗族子弟來管事,對王熙鳳生前作為十分嫉恨,謀劃著把巧姐賣給邊遠之地的藩王為僕,幸虧平兒和劉姥姥裡應外合,帶著這個女孩去劉姥姥的莊子避難,後來經過劉姥姥牽紅線,嫁給了當地一個大財主家的兒子。大財主十分愛慕賈府的門第顯貴,很想結親。
你就看看,高鶚他膚淺到什麼地步?迂腐到什麼地步?狹隘到什麼地步?其餘的線你接不上還有個推託,說你不認識曹雪芹,也沒讀過被借書人弄丟了的原著。這王熙鳳的女兒嫁給劉姥姥家的板兒,這是脂硯齋批註裡寫得很詳實的,伏線千里,他愣是沒接住。也許在高鶚看來,一個國公侯府家的千金,再怎麼落魄,也不至於嫁給土裡刨食的莊戶人家,至少嫁給鄉紳財主,也沒那麼難看。這也就是高鶚思想的矯情,他體會不到何為「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就是你家裡敗落時,從前繁花似錦時結交的王侯也罷,權貴也罷,你家裡出過貴妃娘娘也罷,都幫不到你一點點,敗了就是敗了,一無所有,等同流民。
而且程高本還有一個罪過,就是補續完成,印這120回全本時,海量地刪除了脂硯齋的批註,說出來的理由是,這種批註需要另外的字體,另外的排版,耗資太費,負擔不起。我們看到這種上下不對卯的補書,還應該看到他們的心虛,因為脂硯齋的批註,一是和他們的審美觀不一致,第二妨礙了補續的成立,刪了是最省事的。世代流傳下來,不是真正的癡迷紅樓,又有多少人會去讀脂硯齋批註的紅樓夢呢?曹公的原著,裡頭的內核,作者安排的寫作結構和數字,牽涉甚廣,其實是數學公式一樣精準的,偏離一點點都失去了他最早的安排,失去了那種從頭到尾的照應。說白了,就像你蓋房子,一根梁柱沒對上,一個精密儀器,其中一個零件沒安放到位,那能正常運作嗎?而高鶚補續,梁柱基本上全都沒對上卯,零件基本放置錯誤,那麼我們想想,他寫的還是紅樓夢嗎?
我們説回巧姐的那首判詞:「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我們再回頭看紅樓第十四回,秦可卿發喪的時候,寶玉跟著鳳姐送葬到遠郊的家廟鐵檻寺,他們的車子在附近村莊裡打尖,城裡孩子看鄉下的物器什麼都好奇,寶玉四處瞎蹓躂,看見一個莊戶人家的紡車,就摸一下那個紡車,就冒出來一個村姑,大剌剌喝斥他,讓他別亂碰,當心碰壞了。寶玉就不碰了,滿臉賠笑地說話,說沒見過這紡車,那女孩正要示範如何操作紡車,就被人叫走了。寶玉和鳳姐離開村子的時候,很多村裡人簇擁著在看熱鬧,寶玉坐在車裡,試圖在人群裡找那個二丫頭,等到賈府的車馬離開的時候,寶玉看見那個二丫頭背著她弟弟,和幾個女孩一路說說笑笑地,從馬車跟前走過去。寶玉就很悵惘,在此脂硯齋評說,人生的離聚,又何嘗不是如此。
這裡我們需要看到另外一層對比,寶玉和鳳姐來鐵檻寺,是來送葬的,此地的莊戶人家簇擁著看熱鬧,看他們這些貴族婦女子弟,就如同雲端裡的人物一般,好看,排場,遙不可及。然而,鐵檻寺的鐵門檻也護不住賈府的世代富貴,也擋不住官府的查抄。到鳳姐的女兒這裡,她需要在這樣的村莊裡、莊戶人家裡一直住下去,這裡成了她的家,寶玉看著很稀奇的二丫頭和她的紡車,則成了鳳姐的女兒的生計,也是她的日常生活,她要在這裡生活一輩子。背著一個小男孩的二丫頭,其實也是日後王熙鳳女兒的命運的縮影。到這裡,我們難道還不能由衷地體會到,人世間的富貴和繁華真是一場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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