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陵驛,白雪裡遠走的那一襲紅斗篷——高鶚補續,寶玉青春出家的不能成立(拾叁)
在高鶚補續裡,寶玉年少出家。當時寶釵已經有孕在身,寶玉和他哥哥的遺腹子賈蘭一起參加科考會試,交了卷子出來,就找不到人了。家裡四處尋找,也打聽不到。
後來他父親賈政外放做官後回京,走的是水路,時值冬日,船停泊在一個古渡口,突然岸上出現寶玉,身披一件紅斗篷,披著頭髮,光著腳,在雪地裡對著船,倒頭就拜。賈政走出船艙,問是不是寶玉,此時寶玉面上的表情似喜似悲,一僧一道上前來,攜了寶玉,說著「走了走了」,一行人很快就縹緲走遠,不見了蹤影,只餘下賈政愕然不已。
這一幕從視覺效果來講,是非常美的——長河,古渡口,白茫茫大雪裡,穿大紅斗篷的寶玉驀然出現,拜謝過父親後,隨一僧一道走遠。這一幕也歷來為紅樓夢研究者和書迷們所稱頌,即使是張愛玲,也是對這一幕肯定的。説高鶚補續縱有千錯萬錯,這一幕寫得是入畫的,是得了紅樓精髓的。然而,我們前頭用了四五期去談高鶚補續的種種不能成立,所以這一期也不會改轍易道,還是接著說身披紅斗篷的寶玉出家這一幕的不成立,以及高鶚補續對曹雪芹原著精神的背離。
曹雪芹前八十回原著裡,描寫天界的意旨在我們這個人世間的展現,分了幾層,他對天意的領悟,是十分深刻的。大洪水時,女媧補天是一層天意。大荒山青埂峰下,是天界的地老天荒,不生不滅。 那一僧一道,又是一層天意,他們是連結仙界和凡間的使者,無處不在。而主管世間風月、癡男怨女的警幻仙子,則是又一層天意。到了離人最近的,是已故的榮國公、寧國公,還有這一層祖宗和後人的關係。每一層天界都對應著人這一層面,會有種種的變幻和具體體現。但是越高離人就越遙遠,譬如女媧補天,其實關乎三界眾生,沒有女媧補天,就如我們頭頂無瓦遮頭,因為洪水是終結上一場文明的,天都漏了,補好了,才有可能開始這一茬文明。
但是這些文明起源的事蹟,越到後來,越被人們遺忘,成為了一個渺遠的傳說,被稱為「神話」,似乎和我們現實中的人沒有多大關係似的,因為我們短暫的幾十年的人生,根本沒有機會看見天和地的大動靜,大變遷,而我們的智慧又很容易侷限於眼前所見,所以,一概浩瀚的事物,很容易就成為了神話和傳說。
另一層天意,是青埂峰下那空空大士和渺渺真人,遊方紅塵,歸來仙界,又再次攜通靈寶玉下世,並且,他們所布置的歷經紅塵,也不是只有寶玉一人。一開始就說了,有一干風流之案未了,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 這說的自然是大觀園的一干風流兒女,而京城之中,繁華中原文化,不知有多少處大觀園。安排通靈寶玉下界轉生的一僧一道,無處不在地出沒在紅塵之中,發出警示之句,還不時救災救難。他們設計了一整套下凡程序,如投胎到哪家,平生交際何人,末了,還要保證這塊通靈寶玉有去有回,還與一個大家族的興衰之道契合,與下凡歷劫者的生平、遭際感受,最終要生出的返本歸真的願望,要絲絲入扣地吻合,這如同一念所致而造出的一台精密儀器,在這個空間,這個特定的時間場內發生作用,所有的齒輪全都能互相咬合,正常運作。
在曹雪芹筆下,天界的意旨在世間的展現分為不同層次,主宰世間情緣的警幻仙子也是其中一層,她單管世間的癡男怨女,調配這情緣織就的情天恨海。
同時,情緣雖然如春風吹花,樹樹花發,也要精確到各人管各人的眼淚。如黛玉還完了寶玉的眼淚債,就夭折早逝,也就是金蟬脫殼,離世而去了。這個眼淚大約是多少分量,在什麼樣的情形下流淚,大抵預先也是有個準譜的。你看著這凡俗生活,大觀園的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女孩子們一念上心頭,就臨時起意地哭一場,實際上,促成這眼淚的機緣,都是事先設置好的。所以呀,這看似散漫瑣屑,無邊無際的日常生活,大到一個朝代的興旺,一座百年王府的灰飛煙滅,細緻到一個女兒在薔薇架下為情郎落下的眼淚,莫不是前緣天定。實際上是一台精密儀器在管理著我們的生活,我們的遭際和我們的眼淚。
而最接近人的,沒有能力,只有純樸美好願望的,則是寧國府、榮國府的第一代創業者——榮國公和寧國公。他們死了,但英魂仍在,也看到了自己家族的壞滅的結局,所以他們在天人這一境界,能籌劃的辦法就是拜託警幻仙子,讓她去啟迪寶玉——這個寧榮二府諸多子弟中,在他們看來唯一一個可塑之材。
寧、榮二公看見的是賈府運數已盡,希冀的也不是寶玉能夠力挽狂瀾,重振家業,那麼他們寄望的「萬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痴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又是什麼樣的正路呢? 方式是什麼呢?向他揭開男女之事的面紗,授受情事祕訣,就如同你讓一個人返本歸真,前提是你得讓他出發,去經歷,去沉淪,甚至會有迷失,但這條路其實是有終點的,到最後,這個人什麼都蹚了一遍,真正地領略了其中滋味,並且也看清其中的虛妄伎倆,看清了俗情套路,才能真正在心智上有所了悟。這也是賈府的祖先對於寶玉的寄望,看破情關,方能了悟因果,得到智慧,歸於天地正道。
我們一定不能把思維局限在史湘雲和薛寶釵都經常規勸寶玉的「經濟文章,世家前途」這些,因為這些榮華富貴,都是短暫的,我們祖先傳下來的生活經驗和智慧,都在反覆地告誡:富貴是短暫的,富不過三代。或如《孟子》裡總結的:「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亦五世而斬。」 《紅樓夢》中的賈家,從第一代的賈演開始,到第四代的寧國府的賈珍,榮國府的賈寶玉、賈璉,到了賈蓉和賈蘭,剛好也是五代,氣數已盡了。有智慧知曉天命的生命,他們關心的,絕不是蠅營狗苟的如何永保富貴,而是真正的讓其生命返本歸真,回歸正道。有一句古話:一人得道,舉家升天,犬吠天上,雞鳴雲中。如果賈寶玉勘破情關,得到正果,那麼他的祖先都能得到福報的,這便是榮國公對於這個後代的期望吧。
那麼警幻仙子對寶玉的度脫之路,是怎樣的呢?她不是理論上的告誡,而是將男歡女愛這扇門對他敞開。
警幻是怎麼定義世間情事的呢?世間多少輕薄浪子,說什麼「好色不淫」,「情而不淫」,其實都是掩飾之語。好色是淫,知情更是淫,而男歡女愛,更是既悅其色,復戀其情。這些都是淫,然而,肌膚之親只是濫淫罷了。而寶玉是警幻眼中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為什麼呢?他是天分中有一段天然癡情,並非是情慾之淫,而是「意淫」,對人百般體貼入微,柔情繾綣。所謂「天下古今第一淫人」,這話是相當大膽的,在任何時代,任何語境下,都是大膽的。這也是《紅樓夢》的下筆不凡之處,他是不重複陳詞濫調,不落俗套的,下筆涉及的每一樣事物,都有不一樣的命名,不一樣的定義,令人耳目全新。
讓寶玉一夢之中,在仙界便與警幻的妹子可卿,乳名兼美,度過了柔情繾綣的幾日。夢中墮落迷津,驚醒過來,便有了和襲人的一段,從此,便是他的「千古情人獨我癡」的淪沉紅塵。就是說,寶玉身處的繁華溫柔鄉,公侯世家的大觀園中,這其實已經是我們生而為人所能體味的人間極致了。那麼你在得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的這一切之後,你這個生命,是在追尋什麼呢?你沉淪紅塵後的體悟又是什麼呢?
在高鶚的筆下,賈寶玉與寶釵成親後,被寶釵和襲人輪番規勸,潛心讀書。參加科考後還得了功名。就在這樣一個當口,他消失不見,出家了。而大風雪中,在渡口向父親拜別,答謝養育之恩,而後一身紅披風,在瀟瀟風雪中走遠。我個人感覺,高鶚補敘的寶玉出家,就如同這件紅斗篷,全是形式主義的噱頭好看,是一個漂亮的符號,但是毫不真誠,這也就是高鶚對於修煉的理解吧。
首先從人倫上來講,賈府當時去了寧國府那一支,榮國府全是婦孺老弱,男丁就那麼幾個人,薛寶釵還懷著孕,寶玉就這麼出了家,有失望傷心後的放棄,有負氣任性的賭氣,其實,還是逃不開一個私字,也就是他把自己心灰意冷的感受放在第一位,卻忽略了現實之中的責任。當然了,歷史上多的是青春正好時,放下如花美眷而出家的人。但是,在《石頭記》的故事裡,寶玉出家不應當這麼處理,故事不應該這麼講。因為我們經歷過人世的人都懂得——人間最艱難的,不是死,也不是出家,而是活著。在一種被天譴,被嚴酷懲罰的命運之中,失去了曾經擁有的一切,你還得拖家帶口地存活下來。就像我們前頭提到的,蘇州織造李煦家被查抄後,合族合府被下獄,被離散,備受皇家恩寵的豪門世家一夕之間灰飛煙滅。曹家最後一任江寧織造曹頫被革職後,奏摺上也寫得清清楚楚,存活下來的人也是什麼都沒有了。那麼寶玉在這樣的一個境遇裡,大觀園沒了,姊妹們散的散、死的死了,連以忠誠死諫出名的賢襲人也改嫁他人了,寶玉以前又不曾好好讀書做學問,因為除去世襲的富貴,現實中唯有科考這一條再度博取富貴的路了,這對寶玉自然是難上加難的。
寶玉去探望被趕出賈府的晴雯時,從一個一摸一手油煙,看起來根本不像茶壺的壺裡,倒出來一碗根本不像茶的粗茶,給晴雯餵下。脂硯齋在這裡就批註了:不獨為晴雯一哭,為寶玉一哭亦可。這就是明示:賈府被查抄後,這樣窮苦的日子,就是寶玉的日常。
而寶玉這樣一個色如春曉之花,面如中秋之月的豪門貴公子,當初走到哪兒,都是眾星捧月。走出院子,常常被家人和父親的清客們攔腰抱住。他隨手寫的詩,練筆寫個斗方,都會被人追著捧著求一張。那麼失去豪門世家的地位之後,人們還會對他這樣喜歡嗎?困窘之中少年風姿不再,不懂經濟營生,此情此景下,再是曾經面如滿月的美少年,也成了一個不受待見的死胖子吧。
你就想想這麼一個什麼都不會的人,生活所迫,去找曾經的親朋僕婦求助的情景,一定比沿街乞討更加難受,因為會受盡冷眼侮辱,末了還是被拒絕。而高鶚補敘這一遭,把寶玉困窘受難的情景,全部省略了。
我們不要低估開篇出場的甄士隱,一個無所依傍,突遭數度橫禍的中年鄉紳,有一天聽到街頭一個瘋道士唱《好了歌》,他突然大悟,註解一番,其實這段註解,我們可以看作,是寶玉對於自己這一生所見、所聞、所感的總結。而後,拿過道士的搭褳自己背上,隨著走了。也許,這才是走出大觀園的賈寶玉,最後被一僧一道度脫時的情形吧,是一個心灰意冷,一無所有,再沒有什麼可失去了的風霜中年人。
比較之下,補書中的寶玉青年出家,是淺薄的,逃避的,負氣而行的。他身披的那件標誌性的紅斗篷——這是高鶚對紅樓夢的誤讀,對曹雪芹的誤解。紅色象徵什麼?是天界的赤瑕宮,是神瑛侍者自作主張要去灌溉一株自在生長的絳珠草,所惹來的一樁眼淚債,到人間怡紅院的這一遭——紅色在這本大書裡,是一種標籤,紅是無中生有的那股慾望吧。我想,在曹雪芹的原著裡,出家離世的寶玉,一定是早就脫掉了那件紅斗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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