齡官畫薔 從此各人得各人的眼淚(拾肆)
話說寶玉有一次在園子裡看見一位戲班子的女孩,只見她在薔薇花架下,用金簪子來來回回地寫一個字:薔,不知道寫了多少遍。
寶玉看那女孩的姿態,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就癡癡傻傻地看著她寫,心裡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裡不知怎麼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裡哪裡還擱得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天下雨了,他就好心提醒那個女孩:下雨了,別寫了,你身上都打濕了。那女孩子回頭一看,花叢中一張圓圓臉,以為也是個女孩子,就說,謝謝姐姐,姐姐自己有可避雨的麼?寶玉一看,自己也是在雨裡的。
後來,寶玉因為挨打,臥床養了好久,賈母就傳令,不讓他出園子,免得哪天不留神又落在他父親手上。等他傷好了,長日無聊,就在園子裡到處閒逛,有一天他走到戲班子裡,找人唱《牡丹亭》來聽,因為聽說有個齡官唱「裊絲晴」那一段唱得最好,便慕名找齡官,一看,正是那天在花架下畫「薔」字的那個女孩。那個女孩因為並不曾認出寶玉是那個好心讓自己避雨的「姐姐」,雖然他是這府裡的主人,然而,這女孩並不逢迎,她推說不舒服,嗓子不好,不唱,還舉例說,有一天戲班子被娘娘叫進宮去,她也是沒有唱。旁邊的人就說,別人都叫不動她,要等到薔二爺來了,她自然就唱了。
誰是薔二爺呢?寶玉這樣又多情又愛打聽的閒人,就有事幹了。他在戲班子裡等著,一會兒薔二爺出現了,原來是寧國府那一支的宗族子弟,被派來管理戲班子。此時為這女孩子齡官忙得團團轉,他從外頭買了一隻小鳥,裝在鳥籠子裡,籠子裡還搭了個小戲台,插著旗子,那小鳥很伶俐,還去銜那旗子,上台表演,戲班子的女孩們圍著看,都很喜歡。賈薔指望能哄得齡官高興,然而,齡官一點也不高興,反而更加生氣了,發作道:你們賈家把我們好好的女兒家弄來學戲,你還特意拿這個籠中鳥來比喻我,提醒我,笑話我,你安的是什麼心?
賈薔就趕緊把鳥放生了,三下兩下把鳥籠子拆了,又見女孩面色依然不好,就要去請醫生,那女孩氣鼓鼓地叫他站住,說,外頭日頭這麼毒,你這時辰出去曬著,就是請來醫生,我也是不看的!這一幕被寶玉看在眼裡,他非常震驚,因為,他從小就被眾星捧月般圍繞著,他在所有的地方都是主角,要是有兩個人這麼慪著氣,那一定是林妹妹和他。怎麼今兒到了家裡養的戲班子,一個女孩在把一個並無什麼權力位份的,只靠著在榮國府當差辦事度日的一個少年賈薔,當成這個世界最重要的那個人,喜怒哀樂全都係於一身呢?而他這樣一個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美少年,竟然完全被無視。直到他離開的時候,齡官還在那無理取鬧地哭哭啼啼,賈薔在一旁忍受著她的無理取鬧。然而,情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你看著他處境可難受了,可除了這兒,普天之下再沒別的地方能容他了,除了這個難受之地,他哪都去不了。這一幕令寶玉明白——原來,不是天下女兒的淚,獨有我一個人是知己,獨有我一個人懂得。人來世上遇到的另一個會為之流淚的人,原來是有宿緣,有密碼的。
寶玉回到怡紅院,恰好林黛玉正坐在他房裡,和襲人面對面說閒話。他就油然地感嘆說,以前我只要你們都守著我,我死了,你們的眼淚來埋我,然而我竟然是錯了,我其實並無緣去得到所有人的眼淚。從此以後,各人只得各人的眼淚。這是他的心裡話,眼前的這兩個人,也是他以為此生的歸宿,是未來會相守在一起,白頭偕老的。黛玉是他日後的妻子,他的靈魂伴侶。而襲人這樣賢慧,這樣嘮叨的人,以後也會終身在他身邊侍候著。別人的眼淚和寶玉是不相干了,然而,眼前這兩個人的眼淚,都是歸寶玉的。
就是說,寶玉對未來的預設,歷來都是把襲人算在內的。襲人是他人生的一部分。他最體己的話,都是說給襲人的,包括他對黛玉的心思。他和襲人之間的親密,不是和黛玉之間那種靈魂裡的懂得和彼此印證,互為知己的心心相印;襲人對於寶玉而言,是人間煙火,三餐一宿的家常日子,無論他去哪兒逛了,回到怡紅院,襲人總是在那裡,會為他沏好了茶,準備好了洗澡水,鋪好了被窩。大冬天,屋子裡也烘得暖暖和和的。
襲人的來歷,是自幼小時因家貧被賣進賈府為奴婢,用她自己罵她父母兄弟的話說,當初你們過不下去了,也就我還值幾兩銀子,賣了去好給一家人活命。她賣給賈府是死契,就是說,以後的禍福生死都與父母家無關了,賈府就是她的終身之所。她自己也是這麼以為的,所以,起初侍候賈母,她眼睛裡就只有賈母,一心一意的。她有她的長處,做事仔細,性情克制,能忍辱負重,在丫鬟婆子人多嘴雜的環境裡,她素來能包容能忍讓,能打圓場,不讓人難堪,不讓人下不來台。這樣的人,自然是有口皆碑,出類拔萃的,所以,等到寶玉長到十多歲,自己分房自住的時候,賈母就把襲人撥給寶玉了。到了寶玉這裡,襲人也是一心一意,眼睛裡就只有寶玉了。寶玉睡覺的時候,會把身上佩戴的荷包啊香袋啊玉器啊,通通摘下來。襲人很細心,每晚親自摘下寶玉脖子上的那塊通靈寶玉,細緻地包裹好,塞在他的枕頭底下,這樣既安全,又保暖,隔天早上起床再戴,就不會冰著脖子。
寶玉在寧國府秦可卿的睡房裡,夢中到了仙界,遇到主掌世間情事的警幻仙子,向他展示了寧榮二府的女兒家的命運,他呢,對什麼金陵十二正釵,十二副釵,全都茫然不懂,就覺得曲子好聽,然而也聽不大懂。醒來後,出現了男孩子在青春期的第一次夢遺。襲人進來侍候他穿衣服,觸摸到他的內褲濕漉漉的,寶玉很不好意思,央吿她說,好姊姊,你可千萬別說出去。襲人反而含笑追問他,這是怎麼弄的? 襲人並不是女孩子最尋常的知羞迴避,而是饒有興致地探究隱私,追問細節,其實這就是一種挑逗了。寶玉第一次和女性的肌膚之親,便是和襲人之間。
這裡我們就能看出,襲人這個女孩子,她是相當心細膽大的。這種禁忌之事,在丫鬟這裡其實是逾越了身分的,犯了禮教禁忌的,尤其寶玉本身還是個沒有訂親的小少年,他對這些私情是負不了責任的。但因為有了這一層親密關係,所以寶玉待襲人就格外親密起來,將她與其他的房裡丫頭區分開來,對她比對其他人都更近一層。
襲人的賢惠周到,在大觀園裡是公認的。賈母帶著劉姥姥逛大觀園,是書中最歡樂的一個章節。劉姥姥吃多了酒,昏頭昏腦,順著路走到了寶玉的怡紅院,還在床上呼呼大睡,睡了一頓好覺。
我們都知道,寶玉是最不喜歡中老年婦女的,嫌她們污濁,要是讓他知道劉姥姥睡了自己的床,估計要把房頂拆下來,把怡紅院全都換一遍,才算乾淨。可是襲人很細心,她見劉姥姥上廁所沒回來,就擔心她會不會順著路走到怡紅院去,繞不回來了?回來一看,果不其然,劉姥姥呼呼大睡,屋子裡酒氣薰薰,她趕緊推醒劉姥姥,並悄聲叮囑她不要聲張,趕緊把床鋪整理好,又往熏爐裡添了幾捧薰香,把她帶出去,對所有人都沒說是在寶玉房間裡找到劉姥姥的,而是說劉姥姥吃醉酒在草地上睡著了。在這個章節,評書的脂硯齋一如既往地,對襲人的賢惠讚美有加,他提示大家,要是劉姥姥遇見的不是襲人,而是晴雯或別的小丫頭,會怎麼樣呢?說不定就嚷嚷得眾人皆知,劉姥姥和所有人都只落得個尷尬,以難堪收場。
晴雯是誰呢?她寶玉房裡的另一個丫鬟。晴雯比襲人長得好,比襲人針線活更好,她伶牙俐齒,舌尖嘴利,是個個性極為鮮明的姑娘,不是襲人那種面上含笑隱忍的性格。
晴雯是八九歲的時候,被管家賴大的母親買來的,從哪買的,沒有交代,紅樓夢中人物命運風起雲湧,曹公卻下筆平靜,三言兩語還說得似是而非,讓你腦洞大開地浮想聯翩,尤其書的後半部還丟了,簡直是留了部懸疑小說給後世,累得我們一代一代的人費盡思量。譬如晴雯吧,書中說她自幼被管家賴大的娘買來,聰敏伶俐,行事靈敏,又不忘本,在賈母跟前很討喜,對管家賴婆子也不忘本,所以賴婆子對她也蠻好的。這女孩父母來歷全都沒有,說是全都不記得了,然而,卻又有一個表哥,也是無依無靠的。晴雯自己在賈府站穩腳跟後,就求著賴家的把表哥也買進賈府,在廚房裡幫傭。你就看,曹公在這三言兩語裡,伏下了多少沒說出來的隱情。一個小姑娘連父母來歷全都不記得,卻怎麼會獨獨記得一個表哥呢?能記得表哥,自然也是能記得自家父母以及表哥的父母,自然也能記得起自己姓甚名誰,家鄉何處吧?那麼,是什麼樣的情形,讓晴雯和她的表哥,失去了父母和家族依靠,流落在人口市場被變賣呢?這後頭必然是有隱情的。但是,《紅樓夢》裡每個人物都有一本關於命運的辛酸之書,這些命運不外是天災人禍,親人離散,有大致的相似度,曹公乾脆隻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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