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難逢 彩雲易散」 沒有心機的晴雯(拾陸)
話說晴雯聰慧能幹,心靈手巧,是賈母一早就相中了,撥到寶玉房裡,打算將來指配給寶玉做妾室的。
晴雯她還認字,在寶玉房裡,一直是晴雯侍候他的筆墨紙硯的。在第八回,寶玉去薛姨媽家吃酒,寶玉黃昏回到院子,晴雯就抱怨:你早起說要寫字,我磨好了墨,寫了三個字,你的人就不見了,這些墨還在這兒呢,你好歹都要寫完它。
寶玉就問:我早上寫的那三個字呢?晴雯就說了,因為寶玉說了三個字要貼在房上的,可他又出門了,所以自己就爬梯子爬到高處,把字貼到門斗上了,又是下雪天,凍得雙手僵冷呢。寶玉聽了,就握著晴雯的雙手,同去院子裡,看貼在門斗上的三個字。
寶玉寫的是哪三個字呢?是「絳芸軒」,大概是他的潛在意識裡總是念念不忘仙界的赤瑕宮,絳珠草吧。同時呢,也說明晴雯是認識字的,不然貼的時候弄不清楚這三個字的排列順序。我們要知道,在從前的時代,女孩子認字是很少的。女孩認字,要家境優渥,重視教育,也要女孩自己願意學習才行。譬如四大家族之一的金陵王家的姑娘是不認字的,王熙鳳在賈府管家,機敏能幹,但她不認識字,有時候看見寶玉還現抓差,讓他幫著記帳。所以,晴雯能識字,其實很不尋常。
晴雯在大觀園裡,也不像一個丫頭那麼謙卑,有眼色,識時務。書中有一回描寫,上夜的丫鬟都忙著收拾屋子,把窗簾和帳子放下來,把鏡子用鏡套套上,有一系列的就寢儀式要忙,唯有晴雯偎依著火爐不挪窩,懶洋洋地看著眾人忙,末了還開脫自己說:有你們在一日,我就受享一日,等你們不在,我自然也是要忙得頭頭是道的。
這裡你就能看出來,這個女孩和其他的丫鬟是不一樣的,她不像襲人和平兒那麼謙卑,那麼和氣忍讓,她個性飛揚,同時又聰敏剔透,是個水晶心腸玻璃人,所以脂硯齋一直說,襲人是寶釵的副影,晴雯則是黛玉的副影。
晴雯氣性很大,眼裡容不得沙子。有個小丫鬟墜兒偷東西,平兒代表管家的王熙鳳來處理這件事,因為知道晴雯是個一聽就炸的,當時又臥病在床,就特地繞開她,把另一個丫鬟麝月叫出來,悄悄交涉。然而晴雯一看她們說話都避開她,又有寶玉這麼一個無事忙在身邊,寶玉自然就要替她去聽壁角,聽得明明白白,回來稟告給她,還讚歎了一番,說平兒一干人等體諒晴雯,不要她出頭來得罪人。晴雯本來是病在床上的,本來不該再動氣,她卻是個不聽勸的,剛好墜兒撞到她跟前來,就揪住了墜兒罵她不爭氣,不知廉恥,把她攆了出去。
晴雯做事明快,看見底下的小丫頭偷懶耍滑,就要教訓。所以有一次一個值夜的小丫頭打瞌睡,被人碰醒了,頭一個本能反應就是求饒:晴雯姐姐不要打我!可見,晴雯平日裡的凶巴巴,也是有口碑的。她的確不是襲人那種四面八方都要做好人的人,她心裡連這個意識都沒有。大觀園的僕人裡頭,有些是世代的老僕人,幾代人都在這個府裡做奴僕度日的,關係錯綜複雜,互為庇護後台的。晴雯完全不理會這些,脾氣又大,舌尖嘴利,一時衝撞了誰,得罪了誰,自己也全然不知道。賈府中的管家和老婆子小丫鬟們,多有忌恨她的,暗中中傷她的也大有人在。所以書中對她的判詞是:風流靈巧遭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
寶玉和襲人有了親密關係後,晴雯其實是敏感地意識到了的。在第三十一回,她把寶玉的扇子跌落了,寶玉就罵她是個「蠢材蠢材」,她就和寶玉拌起嘴來,一句一句的,把寶玉氣得要死。那賢襲人自然要趕來,夾在中間勸架,說了一句:「好妹妹,你先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這一下就把晴雯刺激得跳起來了:「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上『我們』了。」
這一衝突是很好看的,晴雯雖然不爭,可她心裡還是明白的,其實和襲人的心理一樣,襲人認為自己是賈母已經給了寶玉的,晴雯又何嘗不是如此以為,寶玉就是自己的終身依靠呢?
而襲人這樣的暗渡陳倉,捷足先登,說白了,也就是穩固了自己的地位。其他的人,在寶玉心裡,自然也就是不如襲人的了。晴雯心裡,自然也是不好受的。
可是,在寶玉當時,一個錦衣玉食的貴公子的視角,他是看不清這裡頭的利益之爭的。他只是一腔柔情,覺得眼前的人都是好的,至於襲人,因為有了肌膚之親,在他那裡就是更好了。所以,他是根本理會不到晴雯的傷心和妒嫉的,看晴雯衝著襲人開火了,便賭氣說,你越是這樣說,越是氣不忿,我就偏偏抬舉襲人。
襲人見寶玉站在自己這邊,不用自己開火了。便又繼續勸寶玉,說:他是個糊塗人,你素來是個有擔待的,別和他一般見識呀。你聽襲人她開口說話就知道,晴雯的莽撞,和她的戰鬥力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
這麼吵了幾個回合,寶玉就說:你既然這麼個吵法,想是打定主意不在我這屋裡了。我這就回了太太去,讓你出去好吧?
寶玉這麼一說,晴雯一下子就怕了,哭著說,誰說我要出去了?我就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個門——她這麼驕傲的人,她也還是害怕離開寶玉,離開大觀園。因為她在被買進來之前,和表哥是有過流落無依的苦日子的,她很害怕又回到那種境遇裡。這也是晴雯的沒心機沒謀算,她是脾氣一旦觸到了,當即就發作,而自己是否兜得住,是否有勝算,則完全不在這姑娘的思維範圍內。而這樣的衝動,在襲人是絕對不會出現的。襲人她想要得到什麼,都會策劃周全的,通常是以退為進地去達到目的。譬如她要讓寶玉更聽她的話,就先做出要離開賈府的架勢,寶玉自然是不肯離散的,襲人就有理由了,你要我留下,你得依照我的要求。譬如史湘雲來走親戚,住在林黛玉那裡,寶玉大清早就跑過去,盤桓逗留,連洗臉都用湘雲用過的洗臉水,一道洗了。襲人來找他回去梳洗,一看他已經梳洗過了,就很失落,她回去後,就氣得睡下了。等到寶玉回來,一看襲人這麼傷心,又這麼在意自己,於是愣生生被拘在屋子裡一天一宿,並不敢再出門去找姐姐妹妹。所以,書裡說起來,總是寶玉去求襲人。像晴雯姑娘這樣,吵一架先開罪寶玉,而後又開罪了襲人,寶玉發作起來,後果又是她擔不起的,愈發痛哭示弱。這樣的缺心眼的鬧劇,在襲人之流,是絕對不會出現的窘境。
這裡還有一處很好看的描寫。寶玉當時堅持要去回太太,理由是說,晴雯這麼個吵法,自己是招架不住的,要被吵死了。鬧了這麼一通,襲人和一干丫鬟都下跪求情,才算作罷。寶玉當然也不會真的要晴雯離了自己這裡。所以呢,眾人給他跪下後,他也掉淚了,說,要我怎麼樣呢?我使碎了心,也是沒人知道,沒人領情。這一幕是很動人的,寶玉他真的是天性裡存著一種痴情的人。他當時,還不曾領略過生活和人性的殘酷。他對這個人生,對眼前的這些人,真的全是柔情滿懷,一往情深,瀰漫無際,這樣的柔情,是不可名狀的。所謂不可名狀——是你無法為他的柔情定義、命名、歸類。因為他不是具體的對某人某事有情,他的柔情是心之所及,目之所見的遍布。而這樣的柔情,待你合上書後,回想到他,就會格外難過。因為我們都知道後來的結局,知道生活會如何將這樣的一片柔情,碾壓到心碎,到末了的心如寒灰。
還是三十一回,寶玉被薛蟠請去吃端午酒,晚上回到怡紅院,晴雯在院子裡乘涼,便主動上前和她和好了。因為是為扇子而起的口角,這會兒他把自己的扇子給晴雯,讓她撕碎了,又奪過另一個丫環的扇子,也給晴雯撕了,哈哈一笑泯了前怨。見晴雯說自己要去洗澡,就說,正好我也沒洗呢,我們一起去洗。那晴雯就很正色地拒絕了,說不要一起。這個女孩她內質是極為自尊自重的,謹守女德。她不要像別的丫鬟那樣,因為寶玉是主人,是貴公子,又因為寶玉的脾氣格外溫柔,讓人根本沒法招架沒法拒絕,所以無名無分的,也蜜裡調油地攪在一起。她不是這樣的,她有她的原則。
所以,這個女孩讓人憐惜的地方,讓日後的寶玉回味過來的種種,其中之一就在於她的清澈見底。她沒有心機,沒有城府,但她有尊嚴,有清潔的原則性。
如晴雯這樣美貌又冒尖的女孩,她也和襲人一樣,是打小就和寶玉一起長大的。如果她真想做什麼,將寶玉和自己的關係拉得更親密——如襲人和寶玉那樣,這個女孩她每天都有機會!即使現在襲人已經捷足先登,如果她是個有心機的,她想拉攏寶玉,鞏固自己的地位,她也有的是機會。但她沒有這麼做,也壓根兒就沒有這麼想過。為什麼?因為她心裡守規矩,她自尊自重,和襲人的貌似賢良忍讓,實則行為大膽,心機縝密不一樣,晴雯她心裡是很明淨的,她知道這個男女之間,主僕之間的規矩和分寸,沒有明媒和主人正式的指配,私下的苟合是下作勾當,她是不屑為之的。
就是說,晴雯這個女孩雖然生得很美,天然風流,心裡卻是極安靜的。就如她的從來沒有派上用場的貌美一樣,她的潔身自好的品格,也沒有什麼目的性,她只是這樣生活著,看似潑辣,實則一派清澈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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