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和黛玉是靈魂伴侶。而寶玉和襲人,則是我們俗世常見的生活伴侶(拾柒)
在寶玉挨打的那一回,寶玉因為記掛黛玉,想讓人去看看她,書裡寫得十分直白:「滿心裡要打發人去,只是怕襲人,便設一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裡去借書。」襲人走後,寶玉便讓晴雯去看看黛玉,說,你去看看林姑娘在做什麼,她要問,你就說我好了。
晴雯就說了:「白眉赤眼的,你讓我去做什麼呢?好歹有句話,有件事吧?」她講話總是跟燃燒的炭火似的,不時就炸一個火星子。寶玉說,沒什麼話,也沒什麼事可說。
晴雯說,那你總得有個由頭吧?送點什麼東西,差使我去取個什麼東西也行啊。寶玉想一想,就拿起手邊自己的兩條舊手帕,讓她送過去。晴雯托著兩條舊帕子來到瀟湘館,只見屋裡漆黑,不曾點燈,黛玉一個人在帳子裡頭躺著。可以想見——黛玉天不黑就躺下了,那又是一個以淚洗面的寂寞黃昏。從晴雯那裡接到這舊手帕,黛玉是很感動的,書中用一個詞「神魂馳蕩」來形容黛玉的心情。這樣的事,寶玉本能地迴避襲人,卻特意交給晴雯去做。他們之間,是有一種懂得的,而襲人對寶玉的管制,正在發揮作用。
襲人,是另一種屬性的女性,一如我們前頭說過的,她是俗世的、母性的、賢良的,同時又是狹隘的,步步為營的。晴雯的缺心眼兒,在於她會毫無顧忌地逞口舌之快,罵罵那些小丫頭。而襲人,上上下下都喜歡她的行事得體周到,賈府裡,唯有兩個老婦人冷眼旁觀襲人,且偶有驚人之語。一個是寶玉的奶娘李嬤嬤,另一個便是賈母,說的都是襲人「托大」,意思是平日裡做小伏低,隱忍賢慧,是見機行事,等到羽翼豐滿時,她是會露出自高自大的。但這種微妙的衍變,只有賈母和李嬤嬤這種飽經世故,洞察人事的老年婦女,她們練就的一雙火眼金睛,才看得出箇中端倪。即使是王夫人,能看見的只是襲人對寶玉的忠言死勸。所以,《紅樓夢》這本大書,你真的是要歷經人事,才能逐漸體察那些看戲吃酒,家常閒話背後的人心冷暖,才會逐漸地懂得曹雪芹,懂得人性的善惡同在。
襲人事事都替寶玉作主。譬如過端午節後,史湘雲來賈府小住,她就會去請湘雲給寶玉做針線,藉口是寶玉的穿戴不肯要外頭的針線,所以只好自己動手,可是自己根本忙不過來,於是來託請湘雲。但是我們在「病晴雯勇補金雀裘」那一回看到,晴雯的針線是特別出色的。但她精巧的針線手藝和寶玉之間,隔著一個襲人。所以她不去動那些針線活兒,襲人還需要去隔山隔海地求助史湘雲。
也因為這個針線活,襲人也有了更多指點人物的底氣,譬如史湘雲曾計較,她給寶玉做的香囊,黛玉做了些瓔珞穗子綴在上頭,一次林黛玉和寶玉慪氣時,拿剪刀把穗子剪了,香囊自然也不能倖免。史湘雲就說了——她既然剪,那就自己去做唄,幹嘛老讓我做呀?我的東西又不是給他倆慪氣用的。襲人聽湘雲如此說,喜笑顏開地讚美湘雲,説史姑娘最是心直口快,又補了一刀,貌似公允地評價林黛玉說,林姑娘嘛,去年一年就只見她繡了個荷包,今年呢,還不曾見她拿過針線。
旁觀者清,寶釵身為那個旁觀者,為這些針線活,就指點襲人說,你不要全指望史姑娘頭上呀,聽她的口氣,她家裡的針線,素來都是她在做,你再求到門上,她又不會推辭,豈不是更加受累。襲人恍然大悟說,難怪上個月煩請她打十根蝴蝶結子,好久才送來,還說等住進來了,再打得更勻淨些。但襲人卻有她的理由:「偏生我們那個牛心左性的小爺,憑著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裡這些活計上的人做。我一個人,又弄不開這些。」寶釵就說,我來替你做些罷。襲人很是感激,表示晚上自己親自送過來。所以,侍候寶玉穿戴的這些針線活,裡頭的心思是很多的。是恃嬌恃寵的獨占把持,還是醉不在酒的託請與幫忙,在襲人和晴雯這些相同身分的丫鬟們之間,裡頭還有砌牆式的隔絕,防範和護衛利益,以及晴雯等為表明立場,退避三舍的不予插手。看到這裡,你就會格外懂得林黛玉的好處,她是全然不沾染這些的。她好讀書,案几上都是書,一如劉姥姥讚美的,看著以為是讀書的公子哥兒的房間,她雖然懂針線,也不動針黹,也不以此來彰顯女性的賢德,她看著比誰都小心眼,然而,她只和寶玉一個人小心眼,她計較的只是他的真心,從來不是現實利益和關注度。她對人生的姿態,有如不繫之舟,有一種不牽不絆的灑脫。
在我們反覆提及的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寶玉對黛玉訴說的那一句「你放心」,他說,你總是因為不放心的緣故,才有這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那林黛玉聽了這番話,流著淚,回身走開了。寶玉上前拉住她說:好妹妹,你且站一站,我說一句話再走。黛玉一面推開他的手,一面拿帕子拭著淚道:有什麼可說的呢,你要說的話,我早知道了。說著便頭也不回地去了。
寶玉卻只管在原地站著,襲人看見他和黛玉站著說話,以她一貫的公事公辦趕上前來送扇子。因為整個前八十回,但凡寶玉和黛玉湊到一塊,必然會有襲人上前來叫走寶玉。她這個襲人,也不是徒有虛名,時常突兀來襲是她擅長的。
呆子一樣的寶玉,根本沒意識到黛玉走了,而是順勢拽著那隻袖子,傾訴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等到他被襲人推醒過來,羞得滿面紫漲,奪過扇子就跑了。
其實這一幕仔細體味,你真的會很同情襲人的。對於寶玉和黛玉,這是彼此互證心意的一刻。然而,對於襲人,是人生之中至為殘酷的一刻,這種殘酷程度,遠遠大過日後她離開寶玉,改嫁他人時的無奈。
《紅樓夢》前八十回裡,襲人是大觀園裡唯一真正和寶玉有過肌膚之親的那個女孩子,她也是把寶玉當作終身依靠的。她知道寶玉將來是要娶正房娘子的,她將來是要侍候這夫妻二人的。然而,常識是一回事,真情是另一回事。偏偏是她,而不是別的什麼人,來傾聽寶玉對黛玉的那一番傾訴肺腑的山盟海誓之詞——人生的殘酷之處,在襲人這樣懂得保全自己的人這裡,施予的痛感也是一樣的,一點都不因為她比別人更周到、更世故、更圓滑,而減少受傷。
在黛玉和寶玉之間,有一個完整的精神世界,彼此體貼入微,契合無間的心靈聯繫,那個空間場,是外人根本進不去的。如襲人這樣貼身照顧寶玉三餐一宿的人,每每公事公辦地,走來打斷寶玉和黛玉,把寶玉帶走,饒是如此,她也是進不去寶玉和黛玉的精神世界,她那些微妙的干擾也從來改變不了寶黛之間的心意相知和默契,以至於黛玉這樣細膩敏感的人,從來都不曾注意到襲人對她持有的微妙的敵意——因為黛玉心裡沒有這些爭鬥。
襲人回家奔喪的那段時間。有一次,黛玉叫住了寶玉,卻又無話可說,於是就問:襲人什麼時候回來?可見,襲人從來都不是黛玉的敵人,黛玉對她,一直都是有一種親切感的,而且是毫無妒忌心的。
襲人和寶釵之間,在氣場上遠比和黛玉來得契合。她們是相同類型的女子,審時度勢,謹言慎行,善於自保,所以,她們之間是一個彼此探究,逐漸認定的過程。如果讓喜歡掌控局面的襲人去為自己和寶玉選擇一個將來的寶二奶奶,那麼襲人一定會擇定寶釵。所以,寶玉以為,自己這一生定然是和黛玉、襲人相守在一起的,那是他的天真和無知,他根本沒有感受到,彼此內心的距離是多麼遙遠。
襲人和寶玉是彼此交付了童貞的人,可在寶玉的精神世界裡,她從來走不進去,她只是站在外頭,數落他的種種對世俗陳規的反叛,她的種種規勸和死諫,從來都是和寶玉的價值觀相違背的,寶玉也從來沒有把她的話真正入心。只是因為寶玉是個好脾氣,所以由著她指教嘮叨。而恰好是襲人,而不是別的任何女性,聽到了寶玉對黛玉那一番掏心掏肺的告白,我想,任何女性經歷這種情形,都會感受到深重的傷害和刺激。然而你能說襲人就是無辜的嗎?她的苦頭就是寶玉強加予她的,而不是她自找的嗎?又或者,寶玉就是我們當下語境裡的那個很渣很渣的渣男嗎?
閱讀這本書的過程,對於我個人而言,是一個不斷地破除我腦中的現代觀念、女權觀念加於思想桎梏的過程。身為一個女性,如果你持有很多女權觀念,讀這本書時,你是常常會被觸怒的。因為看起來裡頭充滿了男女的不平等,書裡的婚戀觀念,也和我們如今的社會形式格格不入,但是,《紅樓夢》裡頭的人際關係、男女問題,在今天依然不曾過時,因為從古到今的人性是相通的,所以,《紅樓夢》這本書中的男女關係、人際關係,放在我們當下的語境裡,還是有對應意義,值得討論的。
首先我們需要真正意識到——人的心靈是豐富的,雖然我們的靈魂在神眼裡是平等的,但精神生活絕對是分層次的。這也就是襲人她進不去黛玉和寶玉之間的世界的根本原因。而襲人和寶玉之間,其實說白了,肌膚之親,朝夕相處,三餐一宿都在一起,我們凡俗的婚姻生活,也就是如此了吧。在他們之間,也是有話說的。譬如襲人從王夫人那裡得了額外撥出的二兩銀子的月例,她不聲張,卻等到夜深人靜,四下無人時,告訴給寶玉,寶玉很高興,說,你平日動不動就說要回家去,這下你可是回不去了吧?那脂硯齋在批註這個情節時,就點評說,這一幕很有長生殿的味道,也是夜半私語時。那襲人也會很操心,寶玉送禮回禮的事情,如吃了史湘雲的螃蟹宴,參加了寶釵哥哥薛蟠召集的聚會,她都要去問寶玉,要怎麼個回禮。她也會操心怡紅院的物器,有一次要給史湘雲送東西,要用漂亮的纏絲白瑪瑙的碟子,就問起來,這個碟子怎麼不見了,晴雯回答說,是寶玉給三姑娘探春送荔枝,選了這個碟子,因為紅配白,相宜好看。那她要操心,去把這些東西取回來,別失散了。這些瑣碎家務,在我們現代的婚姻生活中,說起來都算得上主婦的職責。而這些家長裡短,寶玉和襲人也是能說到一起的。
但是在黛玉和寶玉的精神世界裡,襲人就是完全進不去的。所以,她每每要規勸寶玉讀書,引寶玉說話,寶玉一旦說起那些生死的話題,她就不接話了,一句都接不上,她對這些話題也沒有興趣。譬如有一次寶玉說起生死,說要是自己這會兒死了,姐姐妹妹的眼淚為他而落,漂成一條河,把他送到天盡頭,隨風化成灰,那就算他的死得其所了。襲人一聽這些瘋話,趕緊裝作已經睡著了,寶玉也就打住不往下說了。而這些話題,寶玉和黛玉是一直能對談的,是沒有任何避諱的,他們在最終極的精神探索中,一直是比肩同行的。
張愛玲的自傳體小說《小團圓》裡頭有一句話:人是一夫一妻的,人也是一夫多妻的。體味起來很有嚼頭,很雋永,也很能寫照幾千年來男權社會的男女關係。一夫一妻,大概就是我們說的靈魂伴侶吧。在精神上你和一個人能溝通,有著相同的心意,對生命的相同定義,相同的探索等等。如果是同性,兩個人可以做至交,知己,是異性,你們是夫妻,伴侶,這種關係是一個堅如磐石的世界,大抵是不會變節變心的。但是,一般人是沒那麼幸運的,或者,也不需要那麼多精神,飲食男女,食色性也,寶玉和襲人,以及俗世眾人的男歡女愛,大抵多在這一個層面上吧。放在書中,我們可以說,寶玉和襲人,以及他房裡的那一群丫鬟,又譬如賈璉和王熙鳳、平兒、後來的尤二姐,是一夫多妻的,是在一個契合的平台上,很容易成就的一種男女關係。這種關係也很親切很生動,有家常日子,有歲月相伴的常情,年長日久形成的默契。然而,如果不是精神的契合,到末了也只有這麼多。就如同最後襲人會離開寶玉,因為,寶玉在她那裡,最大優點也就是她素來熟悉的溫柔體貼。更多的,她不了解,進不去,也視為異端,從沒打算進去。所以,她能離開,能走得開。沒有了大觀園,沒有了怡紅院,失去了富貴青年公子所有的種種,寶玉這個人,在襲人或者俗世的眼裡,是沒有什麼獨一無二、天下無雙的價值的。所以襲人對寶玉,永遠不可能等同黛玉對寶玉。
黛玉會為寶玉流淚,年年歲歲,朝朝暮暮,直到哭乾了所有的淚,早夭逝世。他們是絕對的知己,從天上到人間,彼此互為印證。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就堅持不下去了。一切人的形式,都不能在他們中間起作用的,死亡可以把他們分開,但是死亡無法改變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深情,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心靈域野上的最終極的籠罩和擁有。因為這個人在的時候,她印證得這個世界很是清晰╴╴天地萬物、人間親倫、花開花謝,在寶玉眼裡,一切都是成立的。但若是這個人不在了,這個世界在寶玉眼裡,就是一個夢境,就如同走錯了房間一樣,他在這裡就沒有任何的留戀和牽掛,而是想方設法要脫離紅塵,要超脫這一切。
所以,我們真的不能憤怒地聚焦在寶玉到底有多渣,處處留情——我們身為現代女性,需要的是真誠和理智,去面對真實的人性,而不是用一個想當然的女權的框架,去要求人性應該這樣或者那樣,又因為人性遠比我們認為的要複雜,事實和理想總是不符,所以我們女性時時會被觸怒,會受傷,會心生怨恨。這裡我們不是說,大清朝都亡了一百多年了,我們重新講起了君臣父子,妻妾尊卑之道。我們說的是,你要去真正認識人性——女子的屬性,男子的屬性。在心靈的層面上,人有對真理和智慧的渴求,人也有七情六慾的本能。那麼我們身為女子,身為一個獨立的個體生命,在你的人生際遇中,你能提供給他者的精神養分是什麼呢?你給予人的細節,是溫暖還是傷痛呢?是貪得無厭的索取,還是一邊抱怨一邊付出呢?是喋喋不休的斤斤計較,還是胸有城府步步為營的貌似賢良呢?對於你最親近的人,你的存在,是一個珍貴的禮物,還是一場災難呢?
這也是我們閱讀《紅樓夢》收穫之一,那就是我們最終要得見自身,在天地之間,是馴服的而不是叛逆的,由此去察省優劣。人猶如一粒芥子在天地之間,當你意識到你的微小,人山人海的擁擠,你目之所及的生命的豐富、繁多、炫目的光彩,你才會有本真的謙卑和柔順,去面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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