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綉戶侯門女 獨卧青燈古佛旁(拾玖)
在石頭記第五回,寶玉漫遊警幻仙子的仙界,「開生面夢演紅樓夢 立新場情傳幻境情」,在薄命司裡,寶玉懵懂裡翻到了記載金陵十二釵命運的正冊,記載十二副釵的副冊。在探春和湘雲之後是妙玉,畫上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斷語云: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落陷污泥中。
在迎春的命運示意圖後頭,是惜春。畫面是一所古廟,裡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其判云: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綉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寶玉對這些判詞自然是雲裡霧裡,不明所以,然而,石頭記的每一個字都不是閒筆。每一首詩都對應著大觀園一個女兒家的命運。這判詞的主人公惜春,寧國府主人的賈珍的嫡親妹子,自幼就被賈母抱來在身邊養大。話說寧國府的這家主子,是一盤散沙的一家人,你替他們總結一下,就感覺那闔府上下,日子全是亂的。可能真正操心的人就是那位老家人焦大吧。賈珍的父親,寧國府的賈敬一心向道,很早就跑去道觀裡修道了,兒女家事,全都拋下了,自己在道觀裡修行煉丹,一份家業全給賈珍主理,以致於寧國府完全是醜聞的生發地。。賈敬在觀裡煉丹,末了可能是鉛汞中毒,突發身亡。這裡我們且不談他,因為歷朝歷代煉丹未遂的修煉人太多太多了,大概是人們不知道更多的修煉的心法和真跡,一味地做出談禪修仙的姿態吧。賈珍這個人呢,又是個沒有德行的,公然地染指自己的兒媳婦,閤府主僕皆知,兒媳婦蒙羞,自己上吊死了,兒子沒見傷心,這個做公公得倒是哭得如喪考妣,身體虛弱得要拄著枴杖來見客。所謂「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家風不正,就是從大房賈敬開始的,家事銷亡,富貴散場,也是賈敬賈珍父子的寧國府為罪魁禍首。而這一個既沒有廉恥,缺乏道德自律的貴族男子作為丈夫,尤氏作為一個沒有生養子女也沒有娘家依靠的填房續絃,她是極其弱勢的,處境極其尷尬的。她沒有能力去管束賈珍,對他的言行進行勸戒,她沒有底氣,也不敢,同時她在不斷地承受著羞辱----來自於她的夫君,她名份上的兒子和兒媳婦;到後來,則是她上門來投親的名義上的娘家姊妹,也和賈珍賈蓉父子不乾不淨地攪在一起。沒有一個人對她忠實,也沒有一個人忌憚她,因為怕傷害她而行為有所收斂。她要是實在面子上過不去了,譬如秦可卿死後,賈珍哭得像個未亡的鰥夫,那她呢,則稱病,起不來床,料理不了喪事,也就省得和賈珍一起丟人現眼了。
賈珍這樣子的一個人,給他做太太的,給他做兒子的,估計心理陰影面積都是年深日久,創痛深重。可能,也根本沒有人會和他真的一條心,沒有人會對他有真心吧,尤其他兒子賈蓉的親娘已經死了,和尤氏也沒有血緣關係,這種家庭環境,彼此之間大概也不會有什麼真心。至於賈珍本人有沒有真心,我們也不得而知,他自己大概也不會比別人更知道他自己,不過是一具臭皮囊,在這富貴榮華裡受用,美酒佳釀,美色如過江之鯽源源不斷地出現在他眼前,他對這人世的感受,都是感官的感受。而他和他的妻子兒子,不過是因緣際會,大家都在一個屋簷底下過日子,榮華富貴在時,能受享的日子就一起受享,到散場的時候,也就各自散場了。
所以,惜春是很看不上這一家人的。一如榮國府的三小姐探春的母親兄弟,和嫡母等等複雜又不和善的關係,令她一直飽受痛苦。寧國府的小姐惜春的內心,也會為這樣的家庭人倫所痛苦,深感羞恥。所以,查抄大觀園,對於大觀園是有大震動的,也鮮明地顯示出每個人的性情與心性。到了惜春那裡,她的貼身丫頭入畫被查抄出了問題,從箱子裡搜出了自家兄弟托放在她手上的物件,雖然沒有稟明主人,是違了家規,但也不是偷東西,說清楚了也就沒事了,管家的鳳姐等人都放過這件事了,但是惜春自己不肯,無論如何不肯要這個貼身丫鬟了。原文是這樣說的:
可巧這日尤氏來看鳳姐,坐了一回,到園中去又看過李紈。纔要望候眾姊妹們去,忽見惜春遣人來請,尤氏遂到了他房中來。惜春便將昨晚之事細細告訴與尤氏,又命將入畫的東西一概要來與尤氏過目。尤氏道:「實是你哥哥賞他哥哥的,只不該私自傳送,如今官鹽竟成了私鹽了。」因罵入畫,「糊塗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你們管教不嚴,反罵丫頭。這些姊妹,獨我的丫頭這樣沒臉,我如何去見人。昨兒我立逼著鳳姐姐帶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邊的人,鳳姐姐不帶他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過去,嫂子來的恰好,快帶了他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入畫聽說,又跪下哭求,說:「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從小兒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處罷。」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分解,說他「不過一時糊塗了,下次再不敢的。他從小兒伏侍你一場,到底留著他為是。」誰知惜春雖然年幼,卻天生成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任人怎說,他只以為丟了他的體面,咬定牙斷乎不肯。更又說的好:「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裡議論什麼多少不堪的閑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尤氏道:「誰議論什麼?又有什麼可議論的!姑娘是誰,我們是誰。姑娘既聽見人議論我們,就該問著他纔是。」惜春冷笑道:「你這話問著我倒好。我一個姑娘家,衹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尋是非,成個什麼人了!還有一句話:我不怕你惱,好歹自有公論,又何必去問人。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從此以後,你們有事別累我。」尤氏聽了,又氣又好笑,因向地下眾人道:「怪道人人都說這四丫頭年輕糊塗,我只不信。你們聽才一篇話,無原無故,又不知好歹,又沒個輕重。雖然是小孩子的話,卻又能寒人的心。」眾嬤嬤笑道:「姑娘年輕,奶奶自然要吃些虧的。」惜春冷笑道:「我雖年輕,這話卻不年輕。你們不看書不識幾個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著明白人,倒說我年輕糊塗。」尤氏道:「你是狀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個才子。我們是糊塗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狀元榜眼難道就沒有糊塗的不成。可知他們也有不能了悟的。」尤氏笑道:「你倒好。纔是才子,這會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講起了悟來了。」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捨不得入畫了。」尤氏道:「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道:「古人曾也說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麼教你們帶累壞了我!」
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聽說有人議論,已是心中羞惱激射,衹是在惜春分上不好發作,忍耐了大半。今見惜春又說這句,因按捺不住,因問惜春道:「怎麼就帶累了你了?你的丫頭的不是,無故說我,我倒忍了這半日,你倒越發得了意,只管說這些話。你是千金萬金的小姐,我們以後就不親近,仔細帶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將入畫帶了過去!」說著,便賭氣起身去了。惜春道:「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清淨。」尤氏也不答話,一徑往前邊去了。
這段情節的推動,姑嫂間的過招,你來我往的舌戰,是非常動人的,不止是惜春冷面冷心如此地打動人,尤氏也格外地動人,好看------是惜春的待人決絕對照著尤氏的處處周旋。惜春對自己這些聲名狼藉的親人手足,懷有的潔癖一般的嫌惡和努力的撇清,對應的是尤氏的心虛,氣短,心頭羞愧,到末了,這姑嫂兩個其實都是惱羞成怒的,這也是特別讓人憐惜的地方,你感覺她們都被生活給傷到了,傷透了心。
我們要看到,在賈珍在府中肆意婬亂的同時,尤氏作為一個沒有生養子女也沒有娘家依靠的填房,她既沒有能力管束賈珍,勸戒得了他,同時她還在不斷地承受著羞辱,她沒有能力勸阻,大抵勸阻了也沒有人會聽從,所以,她衹是對這一干人等,眼皮底下發生的所有事------奈何不了,束手無策。她什麼都沒做,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她都沒做。然而,在那樣的一個環境,她的沒辦法也是同流合污,和寧國府的名聲一樣,漸漸地就污穢了,骯髒了,名聲不好聽極了。所以她有心病,聽見人家講禮義廉恥,講名節操守,她就會無端端地,很心虛,自覺理虧,自慚形穢。這也是寶玉所嘆息的,女兒家本是明珠,嫁了男人,就變成了魚眼珠子。譬如尤氏,這麽一個貴婦人,寧國府的女主人,你幾乎已經想不出她曾經是個清爽的女兒家的時候,她似乎生來就是在過這種熱鬧繁華和尷尬不潔的生存境遇裡頭做太太。在前八十回裡,你看見的都是她和光同塵,含垢忍辱,同時呢,一天天似乎也是過得有說有笑有滋有味的。賈府裡任何的熱鬧裡頭,從來都少不了她。尤氏也是個講話風趣的人,鳳姐過生日時,她給她敬酒,說的卻是極潑辣風趣的,說,我的兒,你今兒趕緊湊著我的手吃你的酒,往後就沒那麼多得意日子了。到賈璉偷娶尤二姐的事發作,鳳姐跑去寧國府,大哭大鬧了一場,賈珍見勢不妙跑掉了,也是只剩下尤氏,被鳳姐揪住了,滾在她懷裡哭,又臉對臉地啐她,罵她無能無用,沒嘴葫蘆,尤氏除了哭,由著被罵被啐臉。當然了,這件事鬧過去了,日子還是照樣過下去。尤二姐尤三姐接連自殺之後,鳳姐和尤氏也還在接著操持日常。在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意生嫌隙,是尤氏來榮國府幫忙料理壽宴,被下人的怠慢給得罪了,最後呢,闔府都知道她生氣了,鳳姐還把衝撞她的老婆子捆了,送來給她任打任罵,她卻毫不在意地表示自己都忘了這茬事了,而且鳳姐也忒上心了,把下人又捆又罰的,她的這番雲淡風輕對照鳳姐的雷厲風行手段毒辣,讓鳳姐落了個處處不討好。
所以,這樣鬧哄哄的家族親人,落在惜春這樣明珠一樣的少女眼裡,衹是個滿心的嫌棄和憎惡,不肯過和他們一樣的人生。惜春是有志氣的,她的志氣就是放棄,不要這公侯世家,千金小姐的虛名,也不要什麼婚配許嫁,兒女情長,她要出家,要皈依佛門,削髮為尼,青燈黃卷,晨鐘暮鼓,這樣度過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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