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西遊記》(壹)
第一回讀《西遊記》,是一個七八歲的頑童。記得那本書,是從閣樓的箱籠裡頭被我翻出來的,在一個寂靜的春日中午,暖洋洋的陽光照著門簷,有一片金燦燦的陽光,投到廳堂的供桌前。我撲打著書頁上的灰,老舊的紙片飛起來,在陽光裡,彷彿隔世再來,緊密地,卻又乏力地繞著我。積年的塵埃騰騰地飛起,嗆得我尖咳起來。那冊書無頭無尾,是繁體竪排,細筆繡像皆泛了老舊的黃。它留給我今生的印象,是門外三月的燕子掠過燦爛的李花樹,飛回屋簷底下的燕子窠,李花是白的,燕子呢,本是黑色的流螢似的迅疾一點,然而,祖母村莊裡的燕群,卻是老燕帶小燕,拖拖沓沓的一大家子,飛不盡地望巢窠裡飛,春陽曬香了油菜花,瀰漫大地,放眼四方,都是無邊無際的油菜花在開。滿目都是人世昭昭的春光。乳燕飛回家,它們的路徑,每一回都會自菜園的李子樹上掠過,飛回屋簷下的巢窠裡,唧唧喳喳地探出頭來,俯瞰我,並且議論我,看起來它們不怎麼喜歡我。我朝著屋頂翻著白眼,抱著書躲到廂房裡去。在我的童年,相互看不順眼的仇家很多,祖父的大水牛,樑上的燕子,村頭的黃狗,甚至菜園對門,抱窩的老母雞,它們一律對我很兇,當然了,我對它們,也很兇。因為看不順眼,我們看對方的樣子,總是怒目相向。
童年的那冊殘缺的《西遊記》,讀一讀,丟一丟,某個不能出門的落雨天,便捧來讀幾頁,那薄脆的書頁在手裡常常要化蝶飛去的,實在是揪心得很,說起來,除了我如此好事,這屋子幾代人都不曾去翻動閣樓,彷彿一種宿命,有過那麼多破舊的線裝書,曾出現在我兒時。那書呢,也無頭無尾,篇尾只到他們師徒抵達雷音,取了經書包袱,下山後涉水,再遇到載他們過河的老龜,因為唐僧不曾記起曾經承諾的託付,幫老龜問佛祖詢問關於它壽數的問題,老龜一股腦兒將包袱和乘客一起沉了水,自己半道上撂了挑子,潛水而去。師徒五個手忙腳亂地將包袱撈上來,到了岸上,心慌慌地要將打濕的經文晾到石上去,打開包袱,白亮亮的日頭照著,那經文並無一字,張張皆是白紙——書至此翻到了末頁,令我大慟。白石上的無字經書,一頁一頁地,晾在空蕩蕩的日色裡,八百里河川上唯有白浪滔滔,一切的景象恍如文明至此絕了跡。我兒時讀到的《西遊記》,如是就完了。在我的印象裡,這便是《西遊記》最終的結局。
半世之後,重讀《西遊記》,那套書買回來,好些年並不曾打開。有些書便是如此,彷彿古老的基石,他在著,你便心安。是一個春夜,不知為著什麼樣的緣由,從書架上層搬下那套書,打開來。於一本古老的書而言,二十年三十年,是唐僧取經的西行路,是神眼裡的一瞥,於人卻是滄桑半世。再讀到天地玄黃,石猴出世,向佛問法,至此,竟潸然淚下,《西遊記》的開篇一字未添,一字未減,我的童年卻如露水寂滅。而我在這人世輪迴裡,又有過多少回來讀這本書?那生生世世,又是在什麼樣的光陰裡,什麼樣的書窗前?我讀這本書?彼時,曾經與我作伴的,都是何人?從身邊尋常走過的,又是誰呢?一如我不再記得往事,誰又會在悵然若失中,模糊記起有過那麼一個我呢?
話說孫行者蒙觀音大士慈悲,得以從五指山下解脫,隨唐僧一同踏上取經路,第一回,走到一戶人家乞齋,然而,泥猴的惡形惡狀,嚇壞了齋和尚的善人,驚駭不已待要關門。悟空便指著一位顫微微柱杖老者說:「你不認得我,我卻是認得你的。你小的時候,沒在我面前扒柴,挑菜?」
待到迎到廳裡,招待齋飯,敘了因果,那老者道:「我癡長一百三十歲,兒時曾記得家裡曾祖公公說,此山乃是從天降下,壓了一個神猴,直到如今你才脫體,我那小時見你,是你頭上有草,身上有泥。」——若論滄桑,這一句便叫我瞭然,滄桑是何等蒼茫的時光,叫人回望與遠眺,時光的兩頭皆是蒼蒼與茫茫,然而,這樣的時光,原也是有開端,也有結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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