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緣(拾捌)

  五月的紐約,曼哈頓,大西洋邊的繁華都市,經過一個漫長的寒冬,終於,春暖花開。此時,五月的曼哈頓,又是一個繁花似錦的艷陽天,街心公園裡,樹木青翠,向陽處生長著鬱金香,街道邊,晚櫻的花枝纍纍。

  她站在五月曼哈頓的陽光裡,彷彿一個終點站,她經歷了漫漫曲折長路,終於,走到了這裡。這一刻,她確認自己,是幸福的。

  彷彿從童年,她有記憶開始,她便站在這條路上,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就知道這條路,生生世世,她走了很久很久。每一段旅途的終點,是那一生那一世的死亡之時,然而,不是終點。在一種混沌中,她再一次地,在這個世界出生。

  她總是瘦伶伶的一個人,這一世,有著一張圓鼓鼓的臉,鼓鼓的額頭和腮角,黑漆漆的一雙黑眼睛,看什麼的樣子,眼睛是格外認真的神情。打小就有人打趣她,像年畫上抱魚的娃娃,笑起來尤其是。她這樣的孩子,看起來,生命力旺盛,元氣滿滿。令人會屏息等待,感覺她終歸會有什麼大事要發生的。小時候,她風風火火飛奔向前的時候,全村的孩子,包括孩子們的狗,都會跟著她,油然飛奔起來,彷彿前頭會有一樣激動人心的事情,只有等到她也跑到了,那件事就會發生的。她這樣的孩子,注定了,要過一種非同凡響的人生。

  然而,很意外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她這輩子,平淡地長大,成人,人際關係也是疏離的。她就像是偶然路過這個世界的過路人,並不打算駐留,也沒有打聽個究竟的興致。甚至不曾有過婚嫁,一直是小姑獨處,起初是個年輕女孩兒,後來,是老姑娘了。再後來,所有她生活裡的人,都看明白了——她這輩子,是嫁不出去了。她看起來,壓根兒就沒有要和人婚嫁的意思。甚至她的模樣,依然保持著兒時的專注神態,圓鼓鼓的額和腮,黑黑的大眼睛,打量什麼時,總是聚精會神的樣子,神色清澈,是一張不曾被生活侵蝕的臉,往前奔一奔的神態,依然如故。她的生活,看起來,一直是這樣的孤清。

  沒有人知道她的秘密。她記得她的前世——只是那一生,那一輩子,再往前,就模糊了。也許,那一生,她臨死的時候,那個人落在她臉上的眼淚,太滾燙,太灼熱,像炭火一樣,灼傷了她的皮膚和靈魂,輪迴轉世,也不曾癒合。落棺蓋頂時,那個人拽緊她的手,抵死不讓棺木落釘,失卻帝王尊嚴的哀慟,不慾獨活的心碎,那一番離別,縱然上窮碧落下黃泉,死生往複,她依然不能忘卻。

  若是一個人的生命,曾經承載過這樣的癡和痛,那麼,背負著這些的人,只能這樣,繼續承載。人山人海,天意弄人,再遇上,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她只能這麼背負,因為,還沒有遇到,還沒有重逢。

  這人世,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常常地,就會讓她心頭酸楚。河面上的落日,粼粼的波光,黃昏時的深邃天空,鳥群飛過,都讓她以為,還是當初的那一群鳥,還是當時的晚風。她從來不敢回頭,因為她一直在幻覺的滋養裡,回頭時,從前的一切都還在,所以,她不敢回過頭,她知道,那只是幻覺。她也曾經路過紫禁城,改朝換代了,城垣上插著紅旗,金水橋的門洞有售票窗口,她步履匆匆地路過,根本不敢往裡多看一眼。紫禁城前的廣場,猶如曠野,她走了很久都不曾走過去。

  少年離家,她到一個大都市里謀生,曾經遇見過她前世的妹妹,是在四處租房子的時候,她一眼認出,這個面相尖刻,氣質看起來四十七八歲的年輕女房東,是她曾經的妹妹。她位於鬧市區的公寓裡,塞著沒法使用了的舊冰箱洗衣機,舊得修都沒法修了,只用了一次就壞了。然而,房東這麼說:我放進來時好好的,你給用壞了,那就得賠。

  她好脾氣地看著這位穿戴時髦,舌尖嘴利的女房東,好脾氣地笑著說好,賠給你。那一刻她的心裡生出很多的欣慰——妹妹比那輩子能幹很多,不是嗎?她很喜歡看她自作聰明劃拉著小算盤的樣子。每次來收租,不知是過份認真,還是別的什麼,她總是逗留很久,坐在客廳的飯桌前,拿著計算器一五一十地算進帳,不只是她這一間公寓的租客,妹妹是個收租婆。她低頭算帳的認真模樣,依稀還有那一生,在繡花的絹綢上,沿著描線認真繡出一隻黃茸茸小鴨子的模樣,她為她煮珍珠奶茶,切水果,還準備了一些小餛飩,攤了蛋皮,切成細細的絲,留她吃午飯。妹妹鐵石心腸地享用著這些,末了抬頭說,你能不能預付半年的房租,我要錢急用。她心裡被什麼東西,軟軟地撞了一下。油然好笑起來。妹妹還是如那輩子那樣,依戀她,指望她,從她這裡要點什麼,自己都好好收著,小包袱包好,藏起來。人生的難處是,她們實則誰也幫不到誰,人生之中,她們並不能彼此依靠,緊緊握在一起的手,握得再緊也是徒勞的。下一個浪頭打過來,命運就會將她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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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西遊記》(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