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緣(伍)

  她母親一直忙得頭頭是道,終年在看衣料,請裁縫,換廚子和樂師,為父親還了賭債,她總是會哭鬧一場,然而不妨礙梳頭娘子來給她梳頭,勻好臉,下樓接著去忙,每天的日程很滿,長長的一天讓她過得有聲有色。她在這長板橋打開門來討生活,把兩個親生的女兒也先後推進了火坑,饒是如此,家裡依然欠了無數的債,女兒的一生都讓她斷送了,然而,能怨她嗎?她自己又是被誰斷送呢?就是這樣,就是這一個一團和氣的父親,滑稽而冷漠地,把一家妻女逼上絕路。然而,看著他那懦弱的神情,怎麼也讓人恨不起來,怒不起來。只覺得他可憐!天下第一可憐人!他心裡頭苦極了,豪賭排遣一下,能把他怎麼樣呢?

  她也鬧過,自己僱了船,將自己的一份家當搬上船,搬到蘇州去,住在山塘街的河房邊。她喜歡蘇州,枕河人家,煙波橫塘路,那一領一領的石拱橋下,是蘇州的河。蘇州城的河水,是天底下最文氣的水。滿目的流水人家,人世的鮮艷繁華,也是一種具體的方便,她喜歡在這裡住家。住不了多久,妹妹便找來了,妹妹來了,娘自然也找過來。不幾天,爹也默默地,出現在廚房裡。他們一個一個單獨出現的時候,個個都是她要抱頭痛哭的骨肉親人,合在一起,日子便是漿糊,怎麼都脫不開身。她一門心思地,只想掙脫這個家。

「辛巳早春,餘省覲去衡岳,由浙路往,過半塘訊姬,則仍滯黃山。許忠節公赴粵任,與餘聯舟行。偶一日,赴飲歸,謂餘曰:「此中有陳姬某,擅梨園之勝,不可不見。」餘佐忠節公治舟數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是日演弋腔《紅梅》以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乃出之陳姬身回,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風而忽作,必欲駕小舟去。餘牽衣訂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雲萬頃,子越旦偕我游否?則有半月淹也。」餘迫省覲,告以不敢遲留故,復云:「南嶽歸棹,當遲子於虎疁叢桂間。蓋計其期,八月返也。」餘別去,恰以觀濤日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調已破之襄陽,心緒如焚,便訊陳姬,則已為竇霍豪家掠去,聞之慘然。及抵閶門,水澀舟膠,去游關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語次有「佳人難再得」之嘆。友云:「子誤矣!前以勢劫會者,贗某也。某之匿處,去此甚邇,與子偕往。」至果得見,又如芳蘭之在幽谷也。相視而笑回:「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訂芳約者耶?感子慇勤,以凌遽不獲訂再晤。今幾入虎口,得脫,重贈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復長齋,茗簡爐香,留子傾倒於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餘以老母在舟,統江楚多梗,率健兒百餘護行,皆住河干,矍矍欲返。甫黃昏而炮械震耳,擊炮聲如在餘舟旁,亟星馳回,則中貴爭持河道,與我兵鬥。解之始去。自此餘不復登岸。越旦,則姬淡妝至,求謁吾母太恭人,見後仍堅訂過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見,卒然回:「餘此身脫樊籠,欲擇人事之。終身可托者,無出君右。適見太恭人,如覆春雲,如飲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辭!」餘笑回:「天下無此易事。且嚴親在兵火,我歸,當棄妻子以殉。兩過子,皆路梗中無聊閑步耳。於言突至,餘甚訝。即果爾,亦塞耳堅謝,無徒誤子。」復宛轉云:「君倘不終棄,誓待昆堂上畫錦旋。」餘答曰:「若爾,當與子約。」驚喜申囑,語絮絮不悉記,即席作八絕句付之。

歸歷秋冬,奔馳萬狀,至壬午仲春,都門政府言路諸公,恤勞人之勞,憐獨子之苦,馳量移之耗,先報餘。時正在毗陵,聞音,如石去心,因便過吳門謝陳姬。蓋殘冬屢趨餘,皆未及答。至則十日前復為竇霍門下客以勢逼去。先,吳門有昵之者,集千人嘩動劫之。勢家復為大言挾詐,又不惜數千金為賄。地方恐貽伊戚,劫出復納入。餘至,悵惘無極,然以急嚴親患難,負一女子無憾也。是晚壹郁,因與覓舟去虎疁夜遊。明日,遣人至襄陽,便解維歸里。」

  秦淮河邊的女子,冒襄最不能忘情的,其實是陳圓圓。訂下的盟約,在兵荒馬亂自身難保的歲月裡,脆弱得像浮冰或露珠一樣,並不曾有過兌現的可能性,尤其是他這般,冷面冷心,不重兒女情長的男子。只是,陳圓圓如「孤鸞之在煙霞」的韻致,在他的記憶裡,永遠曼妙,隨著歲月的流逝,改朝換代的巨變裡,再迴首時,伊人的絕世美顏,惹得平西侯打開長城,讓中原傾了國也傾了城,曾經,這個美人一心一意想歸入如皋冒家,如此念及,自是格外地唏噓,悲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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