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緣(柒)
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
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
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
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
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
許將戚裡箜篌伎,等取將軍油壁車。
家本姑蘇浣花裡,圓圓小字嬌羅綺。
夢向夫差苑裡游,宮娥擁入君王起。
前身合是採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
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
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唯有淚沾衣。
薰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
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坐客。
坐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
白晳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
當初,冒襄辜負了陳圓圓的終生之期。光福梅花,花開時節,梅香如冷雲萬頃,如香雪之海,那是他餘生裡的一個咒符。若不是那不曾踐約的光福山香雪海,也不會有如皋冒府的影梅庵吧?每年冷風雪裡,梅花開時,都是冒襄在回應陳圓圓當日的邀約——「光福梅花如冷雲萬頃,子越旦偕我游否?」
隔著那麼多的顛沛流離回望,她深知,如若時光會重來一次,冒襄依然還是那個冒襄,故事,依然還是同樣的情節罷了。亂世之中,冒襄不會去庇護陳圓圓,一如百般回絕她董小宛的終身託付。在冒襄心裡,風月之所,偶然邂逅,不過是他自我開脫的那一句:「兩過子,皆路梗中無聊閑步耳」 路過圓圓家,不過是路途堵塞,無聊之中,慕名而來,狎妓獵色,消遣而已。雖然圓圓執意要嫁,冒公子也不拒絕,然而,天意不成全。「然以急嚴親患難,負一女子無憾也。」即使這樣,也沒多少遺憾的,因為父親有難,辜負一個風塵中的女子和她的期盼,不應該算得上遺憾。
天下大亂後,長板橋兵荒馬亂,如當初的陳圓圓一樣,她也是殷切地,急煎煎地投奔冒辟疆,期待得到他的庇佑。這般的情急心切,撞到的卻都是冒公子的冷面冷心。冒襄的告辭,一如他最初叩門來訪,素來是不請自來,又總是不辭而去。他告辭的理由很多:家慈在堂,嚴親在路,他需要盡到為人子的責任;秋闈在即,同樣,他需要為功名科考而盡力,這都是他風一樣離去的理由。冒襄一次次辭別,比及從前辭別陳圓圓的理由,都是一個孝子的理由。他的父親在襄陽做官,圍困於亂兵之中。他需要去拯救父親,而這種風月之所的誓盟,怎能和父親大人相提並論呢?
若不是亂世,只是秦淮河邊,曉風殘月,笙歌蕭管,大抵陳圓圓和董小宛,並不會對冒公子另眼相看,他不過是眾多的世家公子哥中的一個,好丰采,好相貌,然而,這樣的人,自己沒有功名,便是做不得自己的主,父母高堂在上,又有結髮妻子在側,世家門第森嚴,拘束得緊,並非行院女子的良配。只是這亂世裡,她早已沒有了昔日第一次見到冒襄時,懶慢不交一語的矜持和不在意,她一心一意地,要將自己嫁到冒家,求一個庇護。
她派了父親去如皋冒家,一趟一趟地去,多數是碰不上他,也有能碰上他的時候,然而,這個瘦小的畏縮的老僕人,面對冒襄以及他家的森嚴門第,他在冒府受到何等的待遇,又如何面對冒襄的情景,回到家裡,並不曾說個詳細。而她自己,也並沒有勇氣去問個究竟。她只是深深的難堪與羞恥。冒襄對這位說起來也攀附得上是岳丈的老人,大抵不會有什麼情份與禮數的,不過是當鴇公老爺,三兩句話,給點盤纏,就給打發走了。他看見那枯瘦老者,大抵想不起來,董姬也會有自己的父親。然而,她們家那還不完的賭債,也是長板橋河坊間的街知巷聞,對於冒襄,這更是他不敢親近的理由了。若是他惹上董家,從此這賭債,就是他的責無旁貸了,難道要向父母求情伸手,去還董小宛的債嗎?自然是他不能為之的。這樣一個火坑,雖然董小宛伸手求援,要往外掙命,然而,他堂堂的如皋冒公子,又怎甘被她拽下火坑呢?經過陳圓圓一章回,已經使得他身負不戀慕美色的君子名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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