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緣(捌)
「才抵海陵,旋就試。至六月抵家。荊人對餘云:「姬令其父先已過江來,云姬返吳門,茹素不出,惟翹首聽金陵偕行之約。聞言心異,以十金遣其父去曰:『我已憐其意而許之、但令靜俟,畢場事後,無不可耳。』」餘感荊人相成相許之雅,遂不踐走使迎姬之約。竟赴金陵、俟場後報姬。桂月三五之辰,餘方出闈,姬猝到桃葉寓館。蓋望餘耗不至,孤身挈一嫗,買舟自吳門江行。遇盜,舟匿蘆葦中,舵損不可行,炊煙遂斷三日。初八抵三山門,又恐擾餘首場文思,復遲二日始入。姬見餘雖甚喜,細述別後百日,茹素杜門與江行風波盜賊驚魂狀,則聲色俱淒,求歸愈固,時魏塘、雲間、閩、豫諸同社,無不高姬之識,憫姬之誠,咸為賦詩作畫以堅之。
場事既竣,餘妄意必第,自謂此後當料理姬事,以報其志。詎十七日,忽傳家君舟抵江干,蓋不赴寶慶之調,自楚休致矣。時以二載違養,冒兵火生還,喜出望外,遂不及為姬商去留,竟從龍潭尾家君舟抵鑾江。家君閱餘文。謂餘必第,復留之鑾江候榜。姬從桃葉寓館仍發舟追餘,燕子磯阻風,幾復罹不測,重盤桓鑾江舟中。七日乃榜發,餘中副車,窮日夜力歸里門,而姬痛哭相隨,不肯返,且細悉姬吳門諸事,非一手足力所能了。責逋者見其遠來,益多奢望,眾口狺狺。且嚴親甫歸,餘復下第意阻,萬難即諧。舟抵郭外樸巢,遂冷面鐵心,與姬決別,仍令姬歸吳門,以厭責逋者之意,而後事可為也。」
到後來,連冒襄的妻子,都曉得這一件事了。董家這位賭徒爹爹,來冒府叩門的次數多了,居然被冒夫人親自接待了一回。夫人是娶自門當戶對的好人家的好女子,自然是通情達理,雅量容人的,把董姬的父親來訪之事,當作家務事的其中一樁,笑吟吟告知丈夫,並無半點妒忌之色,也不曾出口半句抱怨丈夫的多情,在外留戀煙花之地。這彷彿是一個規律,女子嫁人後,很神奇地,和母親,婆婆迅速成為同盟,看丈夫的種種行徑,好的歹的,就有了一分母性的包容。無人知道這樣的蛻變,是怎樣完成的,這是女性世界一個世襲的密碼。因為妻子和母親的寬待,冒襄反倒不好意思了,為了顯得自己其實忙於正經事體,並非一味狎妓,流連於風月勾欄,他就愈發要若無其事,目不斜視地經過董小宛和她的殷切期盼,去忙他自己的,專心備考,求取功名。不然,要如何回報夫人的這份雅量呢?
於是,每一次,董小宛雖然懷有壯士斷腕,有去無回的壯志,出現在冒公子的秋闈考場外,流連在冒公子的舟中,帶著她各種跋山涉水,歷經艱辛的歷險故事,哀戚告訴。他也是滿心感動,滿是憐惜的,然而,到頭來,依然是要先行告辭。至於她要嫁入冒家,始終是個難以剋化的難題,他有心卻無力。每每他告辭而去,她總是送他,一程一程,又一程,從蘇州送到鎮江,依然不肯下船離去。而冒襄則是郎心如鐵,直到董小宛下了船,他則如釋重負,解纜揚帆,順水遠去,身心為之一清。董家的賭債,是被冒襄視為天大難題。他自己無位無爵,連科考功名都不曾有,而且考場上頻頻失利,此時,如何在父母面前訴求,要迎娶一位青樓女子呢?尤其還要還那麼多的賭債。提出這樣的非分之求,不要說會氣死父親,光是他自己,就會為自己的無德無行,羞愧得再也不要做人了。
再一次,又是東林盟主,名重天下的錢謙益,錢老夫子,二三天裡將冒襄眼裡天大的難處,一一剋化,為董小宛還了債,退出樂籍。又張羅一隻船,披掛紅紗,裝了她的嫁奩,從半塘出發,送到江東如皋。
「餘復還里,不及訊。姬孤身維谷,難以收拾。虞山宗伯聞之,親至半塘,納姬舟中。上至薦紳,下及市井,纖悉大小,三日為之區畫立盡。索券盈尺。樓船張宴,與姬餞于虎疁,旋買舟送至吾皋。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飲於拙存堂,忽傳姬抵河干。接宗伯書,娓娓灑灑,始悉其狀。且即馳書貴門生張祠部,立為落籍。吳門後有細瑣,則周儀部終之。而南中則李總憲舊為禮垣者與力焉。越十月,願始畢。然往返葛藤,則萬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餘至北固山下,堅欲從渡江歸里。余辭之力,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邊,時西先生畢今梁,寄餘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蟬紗,潔比雪艷,以退紅為裏,為姬制輕衫,不減張麗華桂宮霓裳也。偕登金山,時四五龍舟,沖波激盪而上。山中遊人數千,尾餘兩人,指為神仙。繞山而行,凡我兩人所止,則龍舟爭赴,迴環數匝不去。呼詢之,則駕舟者皆余去秋浙回官舫長年也。勞以鵝酒,竟日返舟。舟中宣磁大白盂,盛櫻珠數升,共啖之,不辨其為櫻為唇也。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時,至今譚者侈美。」
這樣的文字,字字是血,不忍卒讀。紫禁城金紅色的時光裡,卻常常有那麼一刻,冒府的千棵梅樹,秦淮河邊的晨昏,陳圓圓所愛慕的香雪海,還有她心怡的新安江山水,人家灶間的煙火,常常會在她眼前一閃而過,這是一個豐饒的世界,不知為何,會有如她和陳圓圓這般的生命,貌美性靈,一生柳絮隨風,漂泊流離。最終,她們都離開了眷戀不捨的故園舊地,被命運席捲而去,流落到西南邊陲和苦寒北方,是生是死,最終都成了謎。
本文視頻鏈接:https://youtu.be/bbizuVo5s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