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緣(拾叁)

  她腦海中閃過一念,告訴他——統統都告訴他!羞辱如泰山壓頂,饒是貴為人中天子,也會被這人世的污穢所驚駭,從此心難安。她看著他的眼睛,輕輕地說:這世上,女人會受的苦,你想得到的,女人受過的苦,我都受過。

  福臨眼裡閃過劇烈的痛楚,他抿緊雙唇,臉上的肌肉抽搐,那一瞬間,她清楚地感受到,空氣裡湧動的殺機。也許,人與人的直見性命,就是這樣含垢忍辱、不堪直見罷。

  她神色自若,目光沉著地看他,有那麼一刻,她期待他能夠隨口吩咐一句——拖出去,殺了罷。這樣,她就解脫了,她不必每一天每一天,在顛沛的往事中,身不由己地生活在羞恥之中。她早已經受夠了這般煉獄。

  福臨避開她的目光,緩緩地走到長窗前,雙手緊緊地攥著窗櫺,面窗而立。好久,好久,好久。她走上前,遙遙地看他一眼——福臨,年輕的滿洲皇帝,他在流淚,滿臉都是痛楚的淚水。

  她心頭震盪,彷彿有大河洶湧,奔流而過,將她這個人,這個身和魂,統統沖刷,淘洗了一遍。長窗外,寒風中的宮牆琉璃瓦一徑起伏,褚紅色的宮牆上浮著一條金碧輝煌的龍,遠遠的天幕下殘陽如血,從長城外他的故鄉吹來的寒風,呼嘯著如鐵馬錚錚。看著年輕的滿洲皇帝為她流淚的這一刻,她心頭卻有無比的釋然。彷彿她所有的苦,都卸給他了,她從此是輕鬆了。而福臨,總歸他是有法子受著的。

  他喃喃道:

「說什麼江山浩蕩,什麼乾坤朗朗,都只是粉飾之詞。我看見的,只是這世間,受苦的女人,受苦的生靈。」

「受苦的又何止是女人呢?這天下蒼生,改朝換代時,沒有一個不苦之人。」

  投繯自盡的崇禎皇帝和他的周後,他失散於亂兵之中的皇子;摧毀了崇禎帝的大明,又旋即被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大敗身亡的李自成和他的起義軍。還有,長板橋河坊,夜夜笙歌的宴席,那些討生活的梳頭娘子,廚子夥伕,靠著一技之長謀生活的草民,又有誰,在亂世之中保全了自己呢? 金陵城長板橋在戰火裡化作了瓦礫地,女子們,死的死了,活著的則流散四方,河房精舍,全都傾頹了,裡頭居住著無家可歸的叫化子和流民。然而,秦淮河邊的長橋上,依然有插花的老翁,每日裡提一籃子鮮花叫賣,玉蘭、茉莉、梔子……月下,水邊也依然有吹笛彈唱的人,在泊頭涼亭間,吹奏起哀婉笛音。這些聽起來,真是要叫人淚下的。

「 鴛鴦湖上,煙雨樓高。逶迤而東,則竹亭園半在湖內,然環城四面,名園勝寺,夾在渚層而瀲灩者,皆湖也。遊人一登煙雨樓,遂謂已盡其勝,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與姬曾為竟日游,又共追憶錢塘江下桐君嚴瀨、碧浪蒼岩之勝,姬更雲新安山水之逸,在人枕灶間,尤足樂也。」

  曾經,南遊新安江,路過嚴子陵山居垂釣之處,江從青山巍峨處浩蕩湧出,湯湯漭漭,舟子行在水上,看山間層林深碧,風流水流間時常隱現石碑牌坊的碑頭。江上萬籟俱靜,唯有山頭的白雲,閑來無事送行舟。順水千百里,回頭仍然望見它。那一日黃昏,泊舟處,見山林間簇簇人煙,晚炊四起。水邊有一間小小的白牆茅頂的小房子,渾朴溫敦。門前的灶頭有灶火燃燒,那白泥小灶上煨著瓦罐,茶銚。鐵鍋裡蓋著一隻木頭鍋蓋。看得見暖熱的水汽拂溢,那灶膛的火苗,灶頭的柴堆,在暮色裡送到眼前來,歷歷在目。那小屋的壁上掛了幾件布襖,窄門淺戶,灶間亦是堂屋,望得見後門口的菜園,碧綠的菜畦,似乎有白菊花叢開在柴扉邊,那出塵的顏色在黃昏暮氣裡,亦分外耀目。茅屋拾階而下的臨水處有長糶,一個頂著頭帕,腰繫土布衫裙的老婦人蹲在糶上淘洗。她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她。萬山已過,那山腳的小白屋,灶膛裡的火苗,依然在她眼前——那是她要歸去的故園。那水邊淘洗的老婦人,便是她自己啊。

  許多個春夏秋冬都過去了,在冒府寄身的日子,在北上的旅途,在紫禁城身歷聖寵與恩愛,那山腳下的小白屋,那水邊的木頭長糶,是不是有三月的梨花盛開如雪,熏風裡落花紛紛墜下?是不是金秋裡漫山楓林盡染,蒼翠漸變金黃,那洗菜的老婦人,也會閑來無事,找出炭火爐,舊的小陶壺,汲取那山後的清泉水,在灶膛裡揀拾幾塊木炭,待炭火金紅,煮得那泉水沸騰著魚眼水泡,投下幾片春日裡茶樹上摘取的香葉,便是一壺佳茗。那老婦人在簷下閑閑喝茶,悠悠地看那漫山紅葉,清江漫流,山頭的閑雲與飛鳥。年年歲歲裡,那景象總讓人縈懷,尤其這苦寒北地,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的黃昏,一念之間,魂夢便會回到那裡。

  她常常對福臨說起,在新安江的山腳下,那一處小白房子。大約,前世的她曾經在山中參禪煉丹,在那樣的山水裡,寂寞日月長。於是,到底忍耐不住,下山遠走。然而,描繪那樣的山水,那樣的一所小白屋,是一件吃力的事情。

「我想和你去那個地方,現在就去。找到那間屋子,把我們後頭的半輩子活完。哪天我們老了,死了,便一把火坐化了,等風吹來,吹成煙,成灰,吹個無影無蹤……」

「再不來這世上麼?」

「我不要來了,你也不要來了。我們就合為一體做一顆塵埃,不生不滅,總是在一起的。」

  這是她此生,聽到的最溫暖的誓言。只是,這只是一廂情願而已。她知道,死之後,其實是孤零零的,只得她自己,而福臨,饒是如此多情,如此心地赤誠,最終也只是他自己。他們一如兩束飛蓬,終會被宿命的大風吹散,各自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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