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緣(拾貳)
是命運使然,她依然走在一個曾名揚天下的青樓女子的宿命軌跡裡。她如陳圓圓一樣,被新朝裡的漢人新貴,強行擄走,送往京城,獻給滿洲的皇族。
臨走時,她祈求來人,容她和堂上老婦人道別。女眷們都已經在驚恐裡躲出門去,唯有冒家老夫人端坐在自己的房間,一如往日。她悲慼地看著她,言語不得,唯有滿眼的淚落下。她也潸然淚下,為她在冒府的這些年,為她與她之間的一場緣分之中,她一次次庇佑過她。闔家逃難中,冒襄一次次打算留下她在家,是老夫人不忍,一定要帶上她一同逃命。此時,她跪下來,以額觸地。「請老夫人保重!這些年承蒙您錯愛,孩兒福薄,從此不能早晚伺候在您跟前了。」
冒夫人悲慼不能成句,側過身子以袖掩面的樣子,何其棲遑。這老婦人,已經被這恥辱和驚恐所擊垮,她沒有能力再庇護她,她遺憾她甚至不能以死明志。外頭是兵戈林立的青狀兵丁,改了朝代了,這樣的顯宦門庭,也一次次地,公然被強搶姬妾--她卻什麼都不能做,也做不了什麼。
冒老夫人淚水漣漣,言詞裡全是勸慰:「你是好孩子,千萬要保重自己,不要想不開。」
一個養在深閨裡的好女子,此時應當趕緊去死,跳水井,撞桌角,或託辭更衣,在緊閉的房間趕緊以三尺白綾懸樑,上吊自盡。然而,她不是這樣的,她也不能。來帶走她的人,要的是當年在秦淮河邊,才情於容色絕佳的河坊美人董小宛,她若是在冒府剛烈自盡,冒府闔家會遭滅門之禍。
老夫人和她對視的目光裡,交流著同樣的慶幸——冒襄出門訪友,此時不在家。他改變不了她被搶走的現實,然而,他的性格會讓他憤怒,自不量力地阻擾,上前拚命,末了落得玉石俱焚,滅門之災。讓冒家一門子孫平安活下去——這是她臨去時的真心祈福。
「望公子平安回家。一家人和和氣氣過日子,往後的日子,自會有公子替我在老夫人面前,多盡一份孝。」
冒老夫人老淚縱橫,唯有以袖掩面,不忍看她離去。
董小宛被一雙手攙起來,是攙扶,也是挾持,軟軟地扶向堂外,送進那頂帷幔深重的小轎。碧沉沉的庭院,此時如孤墳一般靜寂,那些花木,迴廊,涼亭,廚房裡那些她用慣了的竹器......今生今世,除非是夢裡,她再也不會回到這座宅院,再也不能親手打理那些花木和物器了。影梅庵的梅花還沒來及打苞,然而她嗅到了清絕的花香。那一刻,她恍惚地感覺已經活完了這一輩子,剛剛嚥下了腔子裡最後一口氣。
她離開了冒府。
一如她當年為追隨冒襄,身寄一葉扁舟,在大江裡來來迴迴。曾經為躲避水路流寇,小舟藏身於蘆葦深處,晝夜不得出,挨餓,受凍,不退不悔。如今,看見中堂外,兵器凌人、刀戩林立中那一頂幔布深垂的青布小轎,她竟然有一種意外的激越和好奇。是的,她從不恐懼,一生之中,她從來沒有真正的恐懼過。她會低眉,會等待,會失望,會心內熬煎,然而,她是個賭徒,嗜賭的父親的血液在她血管裡循環流淌著。賭徒永遠熱衷下一局。
她離開江南,被小心護送至北方的京城。最終,她是以伺候太后的命婦身份來到紫禁城的。命運之手佈局,曲盡了縱橫與輾轉,最終,到底讓她出現在福臨的眼前。其中的種種曲折,恍惚又隱秘,京城裡那些滿洲皇族隱密地傳說著,她是年輕的皇帝從皇親貴族家強行奪過來的新婦,其間有皇親貴戚因此而喪命。他們傳說著她,一個兩度嫁人的女子,如今被皇帝視若珍寶的董鄂妃......她住進了紫禁城的坤寧宮。被這個普天下唯一擁有至高皇權的男人,隆重冊封,成為大清朝的皇貴妃。為表達他擁有她的喜悅之情,行冊封禮之日,他大赦天下。彷彿這人間得與她相遇,浩浩天下在他眼裡,這一刻,皆是仁人厚土、花月春風,值得好生相待。
初進紫禁城時,福臨曾經這樣問過她:「你這一路走來,可曾吃很多苦頭?」
她坦然應答:「是的。」
福臨默然半晌,方問:「是,什麼樣的苦?」
聽得出,他是鼓足勇氣了,才這樣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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