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緣（拾肆）
每天早晚，董鄂妃都去給福臨的母親請安。甬道之間，長風浩蕩地吹，卷著黃塵。紫禁城闊朗，看著那夕陽漫漫長長地懸在西山山巔，那樣的時刻令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她在一群異族人中間生活，改名換姓。在太后的寢宮，常常也會遇見福臨的廢后和現今的皇后，兩位博爾濟特氏的姑娘。她們都性情張揚、衣裝奢侈，打扮得金玉滿頭，珠翠環繞，連鞋面上都鑲滿寶珠。旗裝本就顏色紮眼，她們這麼一招一式地裝扮起來，更是眼花繚亂。滿洲人立國的歷史短暫，又天降大任，入主中原，於是愈發誠惶誠恐，規矩格外多。服飾也是大紅大綠，大艷大紫，繁亂的圖案，什麼都繡在衣服上，看得她頭暈眼花。
福臨的表妹，那位以肆無忌憚出名的廢后，曾經這樣問她：「聽說，你不是鄂碩的女兒，那個老王八犢子的府上根本就不曾有你這麼個人？聽說你根本上是個漢人？是福臨從奴才家裡搶來的老婆？」
皇后的侄女，當今的皇后，傻乎乎地湊熱鬧：「那你說，你入宮那會兒都18歲了，怎麼這麼大年紀才入宮？」
她則解釋，額碩的確是臣妾生父，臣妾自幼性愚鈍，體弱多病，幼時隨母親禮佛，便在蒲團上跪拜發誓，今生吃長齋禮佛，故而在閨中留到老大不小。是因緣際會，才幸遇聖上，被納入宮中。她放緩了舌頭，用她軟綿的南音，敘述一個虛構的身世。彷彿有一個她從身體裡抽身而出，俯瞰著自己，滿頭珠玉插戴，寬博大袖的綾羅珠繡的旗人裝束。博爾吉特氏的兩位姑娘，只是被權勢和榮華寵壞了的小孩子。她們哪裡會知道呢？她比她們每個人，包括福臨，都年長。年長許多。而且，她是個地道的漢人，南方的漢人女子，大明朝的遺民。
福臨的母親，母儀天下的皇太后。她只閑閑地漫步花木間，嗅香尋花，幾個女子在她耳邊撒歡鬥嘴，嘰嘰喳喳地聒噪，在深宮裡，也是一點熱鬧人氣。她向來不摻和她們的話，宮闈之中的女子，見慣了榮華和生死，天大的事，也只是閒話家常一般，尋常道來，似乎連解釋都不需要有，疑問也無需存在。因為，眼前的人，才是真的。至於從前與來歷——這樣的傳說與流言，於她們，只是聊以打發時間的談資罷了，在內心，她們根本沒有興趣去保存什麼流言。在皇太后，更是如此，她過去經歷的，她的部族，母家和夫家，她的姐姐，她的夫君，她的孩子，朝廷的攝政王……這一生裡，將她渡過的任意一天擇出來，便是一出好戲文，然而，她並不回頭，也從不感慨，為過去總結點什麼。這個來自於異族，掌握乾坤的女人，她站在花間，全神貫注地，打量著一朵花苞的樣子，對於她來說，現在，才是時間的意義。她嘴角的微笑，望向她們中的某個人時，會心地擠一擠眼睛，都表示她，喜歡這群年輕的女子們在身邊。博爾濟特氏的姑娘們不忙著鬥嘴時，她們也會說些穿戴，讀經和女紅的閑話。太后會吩咐宮女，裝些奶酪，乾果，宮廷點心，招呼她們歇一歇嘴巴，坐下來，一起吃點心。這樣的時刻，她們之間，也有尋常婆媳間的人倫和溫情。她喜歡這群異族女子，她們不像漢人，越是親熱，心越是糾結，了解你的越多，傷你的時候，才知道怎麼開口，怎麼下軟刀子，最能讓你痛。從關外的白山黑水和草原上來的女子，她們不是這樣的。下軟刀子的功夫，不在這忠孝節義裏頭泡個千八百年，你是使喚不了你的舌頭，嘮家常那樣地，說出誅心的那番話，說完了，還能笑盈盈地飲一盞茶，從碟子裡撿兩塊點心，好意地送一塊給你。鶴頂紅都是這麼，在美酒佳餚裡，閒閒地餵給你的。她喜歡這群北邊來的異族人，和她們在一起，她是安全的。還有皇太后，她和她之間，有一種屬於女人的彼此了解。她相信她比福臨更了解她的身世和來歷。然而，猶如厚土，猶如草原，她包容著她，一如厚土包容生靈和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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