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緣(拾伍)
是那一個杏花三月天,御書房外的杏花開得正好,柔粉漫白地在陽光裡飛舞,漢白玉石階下的簇簇蘭草上,落滿了花瓣。
皇帝貼身太監稟報,年輕的皇帝此時正在御書房裡,聽翰林秘書院侍講吳梅村講經。
他而今喜歡和這幫南方人在一起。南方來的禪師,南方的詩人,他喜歡這般口音溫軟,面容白皙的南方人,包括深宮裡的她。聽見吳偉業的名字,她一時只覺得心頭一片蒼茫,卻在身體的某個無可捉摸處,在一點點用力地勒緊,勒緊,令她窒息的勒緊。是從前南方三月,桃紅柳綠,影影瞳瞳裡,那些離散了的死人活人,那些從前的時光,全浮現於腦海。他本人,其實從來不曾和她有過什麼糾葛,曾經,秦淮河邊,多少的花前月下,煙雨如織的日子裡。他們是絲竹管弦的盛宴中的一個男子和另一個女子,身邊總是有伴的,只是隔著人群,遠遠地頜首,微笑致意。那時的他和卞玉京,是一對珠聯璧合的玉人。
轎輦停在御書房門前,門前當值的太監一看見她,低頭迅速地行過禮,起身便往殿裡頭疾步而去,去向皇帝稟報她的突兀到來。
春陽正好,窗櫺四開,望過去,春日的陽光照在黃氈毯上,黑漆描金的藏書閣上,一派富麗深穩。她站定了,杏花有香,她是花團錦簇裡最美的女人,被天下最有權勢的男子所專一深愛。這一刻,這人世間所有的悲苦與齟齬,都是不存在的。
太監滿面諂笑地,向她躬身作揖,雙手往裡讓。此時,年輕的皇帝出來迎她,伸出手來握住她,家常地道:你來啦。
她笑盈盈道:「花開得這麼好,又是艷陽天。在屋子裡簡直呆不住。」
他攙著她往裡走:「愛妃是雅人,聞花信而動。這紫禁城裡,我倒是第一個不識春風的。吳大學士也是。我們還在枯坐閒談。」
她進門時,那吳大學士早已經起身,低眉斂容地垂首而立。此時,他正在行禮,雙膝跪地,額深深地觸到地上,畢恭畢敬地答:「微臣吳偉業,叩見皇貴妃娘娘。皇貴妃娘娘千福金安。」
他跪在地上,額頭剃得清光發亮,一根髮辮老實服貼在背後,磕頭伏地,行禮如儀,那髮辮紋絲不亂。她一時心酸,不忍再看,只微微地抬一抬手,旁邊的太監替她道:「吳大學士請起。」
他再次俯首謝恩,誠惶誠恐地起身,一徑低眉垂首,退到座邊。
董鄂妃轉而問皇帝:「你們正在聊些什麼?我來倒是擾了皇上和大學士的清談雅興。」
她的一口吳音,再是父親鄂碩滿臣之女,也改不了她的南音。她存了心的,想看看他五雷轟頂的驚恐。
「吳大學士正在給我講周禮。愛妃也是懂史的,與朕一道聽聽。」皇帝拽著她,將她拖到座塌前一同坐下,早有小太監為她的座位設好了軟墊,佈置上一套蓋碗茶具。
遵旨坐下的吳偉業,他清臞秀氣的南方讀書人的樣貌,依如從前,只是雙鬢花白,看起來,是老學士的模樣了。從前,那頭系方巾,身著青錦直裰,寬袍長身的書生樣貌,在長板橋邊,緋紅淡金的紗籠著的靡麗燈火,長笛橫吹,書生們在月下縱情言笑。那時候的吳梅村,是第一瀟灑的人。一場一場的笙歌漫舞,花前月下,酒宴歌舞場,卞玉京時時與他相視一笑的情景,當他說話時,她雙目緊緊地凝望他,這世上除了他再無花月再無歌舞再無美酒佳餚。有他在她眼前,便是人世間的無限美意。再多要求一點別的,簡直都是折了福。
後來,他到底沒有娶她,任由她一個人,在亂世之中,掙扎求存,顛沛流離。聽說,卞玉京出家修道,而今已是方外之人了。只是,回想起她當初,雅集時的神采風流,戲謔伶俐,實在很難想像,她做道士是怎樣的光景,這些年,她自己是幾度絕處逢生,而卞玉京,她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唯有淚沾衣。薰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吳偉業的圓圓曲,字字句句,都是體己懂得,都是哀戚和負疚。亂世裡,百無一用是書生。長板橋的女子們,都是這般流落他鄉,餘生淒涼。並不曾有一個書生護得住她們。
此時,吳梅村斂容垂首,跪伏在她眼前。看不見他的面容,只是那頭顱上,刮得寸草不生的前額,泛著青光。改朝換代後,忍辱偷生的恐懼,惶恐,全在那顆泛著青光的頭顱上。他低眉斂容,那垂垂的長衫,也是一腔斯文和委屈避世的樣子,這些滿腹詩書,多情善感的漢人學子,你永遠不知道,他的無情無義到底出自何處,會讓他那麼罔顧情人的死活。當然了,她並不以為自己比他強了哪裡,他們都是最懂得迂迴和保全自己的漢人。他應該認出她來了。她的面容,還有溫婉的南音,足夠他瞬間領會這個秘密。經歷過改朝換代,被迫剃髮續辮的恥辱,這個被崇禎皇帝御筆欽點過的前朝狀元郎,他經歷了怎樣的誅心之痛,又經歷過什麼樣的熬煎,才會應召前來,出現在新朝滿人皇帝面前?
她轉頭注目皇帝,道:「我且要四處逛逛,花開得這麼好,悶在屋子裡,我是坐不住的。」
「愛妃這樣道理,顯得我和吳學士倒是不知花事的俗人了。」福臨在興頭上,並沒有打算中斷他們的對話。
她起身走出去,由福臨攙著她,送她到門檻邊,笑吟吟地道:「陛下和大學士談的是天下長春,人間古今,多少個春天都在其中了。」
眼睛的餘光裡,她看見那人惶恐地垂手而立的樣子。有生之年,這是最後一面了。她心裡知道。然而她知道,他不會不說出這個秘密的。他會把這個諱莫如深的秘密,藏進他的詩文篇章裡,流傳後世。她了解他,或者,了解如他這樣的綿軟然而又永不馴服的南方學人,他們看起來什麼都怕,然而,卻到底什麼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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