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緣(拾柒)

  福臨聽著,連連頓足,懊惱地在宮中徘徊轉圈子,嘆息道:「不提醒你倒好了,一提醒你,倒全讓你一把火燒掉了。」

  他說著,也就明白了,遂停下步子。站立在她身後,默然不語。這一刻很好。燈光傾灑,照耀著長案上的《搗練圖》。想當年,宋徽宗和他的妃嬪寵臣,一定也在這樣的長夜,明燭照燒,圍在唐人的《搗練圖》長卷前,觀賞,指點著畫中的女子,研究她們的情態。這個皇帝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來臨摹一幅畫,以至於丟失了江山社稷。他原本只是一個山水翰墨之間安身立命的人,偏偏命運將浩蕩和襲捲全都交付予他一人之手。這些落敗的人,是漢人熟悉的往事和歷史。

  福臨長嘆:「說什麼天下是我的,原是假話。眼見得你在這紫禁城裡,只求活成此地並無此人。而朕,竟也只得眼睜睜,看你如此。」

  「這世上,從古到今,多的是發不出聲音,道不明原委的人和命。他們和我一樣,都詳細地生活過,算不得委屈。」

  長几上有一隻銅瓶,插著牡丹,花開得正好,每一朵都花蕊綻放,開得滿滿的。他怔怔地凝視那牡丹,說:「在勤政殿上,常常會有那麼一刻恍惚,我感受到前明的朱由檢。」

  「他少年登基,親政時,和我現在的年紀也相彷。我想著他面對著滿朝的文臣武將,感受到,他一個人在朝堂上的孤獨,像我一樣。他對天下的憂心,他許多的惱怒,不得已,無奈何,是我每一天的感同身受。」

  福臨一笑,接著道:「江山社稷,改朝換代。就像一出大戲,一代代都說什麼天命在身,說什麼千秋萬代,社稷永固,都是自己騙自己。歷朝歷代,誰曾經千秋萬代?哪個朝代又曾經江山永固?」

  「在我的身後,這一朝的終點,也會有朱由檢,也會有李自成。」

  在這花團錦簇的宮殿裡,福臨的聲音聽起來如青銅器,泛著寂寞的光。她想到他也是愁緒滿懷的,然而,他的愁,也是浩蕩的,關乎天下的,載入史冊的,他能覆蓋她,然而,到底是不一樣的。

  「有一天,我們都會死去,會被人忘得乾乾淨淨,我懷有的這腔負疚,對天下蒼生,對母親,對你,從來沒有人會懂。」

  她靜靜地對著光裡的畫,心裡銘記這一刻。這一刻是人生的良辰佳時,而這一刻也會過去,永遠地過去,湮滅在死亡、輪迴的無常裡,不復再有。

  曾經的董曉宛已被祭辭和誄文所埋葬,歷史本是遠去的迷煙。關於真相,人們一向所知甚少。譬如她,秦淮河邊出身的董小宛,歷經了晚明風雲,改朝換代裡僥倖存活下來,搖身一變,做了今日大清皇帝的董鄂妃。《玉諜》上記錄她,滿洲正白旗,內大臣鄂碩之女。因為從來不曾謀面的她,鄂碩家族突然榮譽加身,飛黃騰達。而費揚古,她名義上的兄長,他本有的軍事才能也因此而發光顯赫,得以帶兵練將。這樣的身世,是皇室蓄意織造的大幌子,撒下去,遮住她曾經的來歷。包括冒襄,也有忌有恨,有愧有悔地,為他的亡妾小宛,寫下了《影梅庵憶語》,招來江南的文人墨客,有憐有惜地紛紛唱和。是的,她早已經死了,董小宛自有董小宛的終局,而她,也在異族人中有她的存身之所。若是這些字畫在宮中存留下去,總會有一天,宮中自會有眼尖的學士畫師,將紫禁城中皇貴妃的字畫手跡,與民間的冒姬董小宛的字畫聯繫起來,抽絲剝繭,溯源而上,直到還原真相。

  既然已經死過一回,她便無所謂生平行止永遠成謎。如此可成全冒襄,亦可成全愛新覺羅福臨。她甘心情願。

  隔了些日子,聽說,吳偉業遭遇母喪,丁憂還鄉了。他不負再來京城。朔風黃沙的北京,對於這些煙雨裡的南方人,到底,只是一趟奇遇記。

  還鄉後,他為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寫下了許多祭祀「冒姬董白」的詩作。

  「江城細雨碧桃村,寒食東風杜宇魂。欲吊薛濤憐夢斷,墓門深更阻侯門。」

  這是吳梅村為題董小宛畫像寫下的組詩中的一首。他到底,用他的筆,將他經歷過的江山人物,辜負過的君恩和美人,終其一生回望的痛和悔,秦淮河邊的青春歡愉和花月靡麗,全部都記錄在他的詩文裡,流傳後世。當然了,包括她的身世和秘密。墓門深更阻侯門,他暗示,傳說中的死亡,並非董姬的終點。

  冒襄的《影梅庵憶語》的結尾,這樣寫道:「餘每歲元旦,必以一歲事卜一簽於關帝君錢。壬午名心甚劇,禱看簽首第一字,得『憶』字,蓋『憶昔蘭房分半釵,如今忽把音信乖。癡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偕』。餘時佔玩不解,即佔全詞,亦非宮洺語,比遇姬,清和晦日,金山別去,姬茹素歸,虔卜於關帝廟前,願以終身事餘,正得此簽。秋過秦淮,時友人在坐,曰:『我當為爾二人合卜與西華門。』則仍此簽也。『到底』、『不諧』,則今日驗矣。嗟呼!餘有生之年,皆長相憶之年也。」

  「三月之杪,餘復移寓友沂『友雲軒』。父客臥雨懷家正劇,晚霽,龔奉常偕於皇、園次過慰留飲,聽小奚管弦度曲,時餘歸思更切,因限韻各作詩四首。不知何故,詩中咸有商音。三鼓別去,餘甫著枕,便夢還家,舉室皆見,獨不見姬。急詢荊人,不答。復遍覓之,但見荊人背餘下淚。餘夢中大呼曰:『豈死耶?』一慟而醒。姬每春必抱病,餘深疑慮,旋歸,則姬固無恙,因間述此相告。姬曰:『甚異!前亦於是夜夢數人強餘去,匿之幸脫,其人尚狺狺不休也。』詎知夢真而詩讖咸來先告哉?」

  這是一片未完的文章,《影梅庵憶語》至此,嘎然而止,不曾續寫,也不曾收尾,當初也許是因為種種刺心,不堪提筆。然而,他活了很長很長的年紀,同輩的人,都死光了,他卻一直活到了康熙朝,活到八十高齡方才辭世,他有的是時間,去寫完這篇文章,卻到底不能。也許,是他突然意識到,這樣沒有結尾的文章,方才最是意味深長的,可任後世思之無窮,浮想聯翩,永無答案。那樣的話,至少有一種猜測裡,是他想要留給世界的真相……

  紫禁城中的董鄂妃,於順治十七年死亡。據史書記載,她懷孕後,皇帝欣喜極矣。只是,董鄂妃和她生的孩子,到底福薄。剛出生的愛子不幸夭折,母親為之悲痛而死。總之,這個美麗的女子,她在皇帝地動山搖的傷悲中,無奈何又如釋重負地合眼逝世。彷彿一個疲憊的演員,終於演完她情節詭譎的劇本。

  她死之後,年輕的皇帝萬念俱灰,拋下江山社稷,削髮出家,皈依為僧,他的去向,到底是史書上記載的,22歲死於天花,還是悄然出世為僧?一如她的身世,他的最終歸宿之謎,共同成為時間裡的不解之謎。大清朝在順治之後,迎來了長達一百多年的康乾盛世。尤其是康熙皇帝,他登基繼承大寶,一生事業做得極其漂亮,功勳蓋世,千古一帝。和他相比,清世祖順治只是一個黯淡的背景。他和董鄂妃的故事,也是那樣破碎且淒清,實情到底如何,好似無關緊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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