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緣（拾陆）
宮漏深深，日夜無盡，她常常立在書案前作畫，宣紙翰墨，方寸之間，卻讓人神思遠遊，自在思之念之，她常常畫得入神，廢寢忘食。 她喜歡畫畫，南方那一種人間佳境，灶頭枕畔，抬眼望見屋外的青山流水，平岸煙水，隨處可見的小橋流水，煙火人家，四季的佳樹繁花，雖則在她筆下，只是小叢寒樹，水邊菖蒲、蘆葦秋色，臨霜秋菊，一如福臨喜歡的她的字，說，娟娟秀秀，團團可愛。她是小的，纖弱的，僻靜的，即便與這勢不可擋，改朝換代的大時代狹路相逢，身歷過劇烈的生死劇變，然而，她始終是弱的，是微小的，纖弱的。在微小的事物裡，墨盒，煙台，案上的書卷，寫在團扇上的詩和畫——這是她的安身立命。
福臨若得閒，便來她宮中小坐，事先吩咐了宮人，不可通報，免得驚擾了她。他會悄悄地來，久久地立在她身後，看她畫畫。
他說：「你畫畫的樣子，彷彿你已經不在這裡，不在這紫禁城，我時常就會心驚起來。」
他問她：「你畫出來的這些畫，是不是因著心心唸唸，思念家鄉？」
她一笑，道：「我這一生，一直是個飄零人。心安處，皆是家。」
福臨默然半晌，緩緩說道：「那麼，你再對我說一些吧，江南的季候，粉牆邊的芭蕉、籬笆上的薔薇、蓮缸裡的新荷、河房外的扁舟、三月採茶、秋天桂花開……你說的江南，我總覺得，我也在那裡生活過。」
「天下都是陛下的，想看一看江南，陛下隨時能去的。」
看福臨眼眸裡的一層黯然，連她自己，也覺出了口氣的鋒銳，便緩了一緩，低眉道：「我早就不念著那些了。」
皇帝揚一揚眉，滿目都是探究和不解。這些長城外金戈鐵馬的北人，他們是白山黑水的直接，博大，尚且沒有漢人的曲折心思。福臨大概不明白，她只是素來愁緒滿懷，然而，這愁緒原是無解的，世世代代的漢人女子，習慣了這般愁緒滿懷。
「你知道，我原不喜歡我這一生。我時常感覺，這個肉身並非我自己，就像一件借來的戲服。」
「此時的你，亦並非是你的本身？」
「這一生，我一直，身不由己，身與心違。彷彿有一個前世的宿敵，住在我的身體裡，主宰我……」
「那麼，我和你的相遇，你也是不看重的嗎？」
董鄂妃幽幽然嘆一口氣，道：「我只是……」
只是，這一生，素來身不由己，從來沒有設想過，會有這麼滿，這麼豐盛的一段人生。只是，她自小就在離散，流離之中生活，並不習慣擁有這麼豪奢的幸福。她一直，是新安江邊的那所小白房子，浩蕩的時代，巍峨的事物，襲捲而來，她的真心，只是那所小白房子。人跡罕至，偏安一隅，如果可以，她寧願和這個世界隔絕，也願意這個拽著她不撒手的世界，能放過她。
順治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掩住她的唇，低聲道：「不需要解釋。這原是我的不是，不該這樣問你。」
董鄂妃默然了，在她的默然裡，年輕的福臨也默然了，那沉默裡，是彼此的辛酸，體恤，同情，和至深的懂得。
「天下疆土盡在一握，找到你，卻這麼晚。」 福臨的語調，至為傷痛：「所謂造化弄人，原是天意最初，就是不肯成全。」
她想說什麼，到底不曾再說話，從前她對冒襄，無話可說，只因她是個只求安身之所的女子，求仁得仁，無話可說。如今，她對福臨的無話，是因為天下江山的浩蕩，人間萬般盡在掌握。而她的真心，原只是新安江山水間的那一處小白房子，避世靜默，所求的只是別無轉移。而這偏偏是浩蕩的襲捲所不能給予的命運。
深宮一時靜寂，透窗而過的天光，緩緩地轉換著陽光的色澤。落日熔金的光芒，在深宮內充盈地浮滿，像金色的錫箔紙在燃燒。他們是火焰中死去的人，又像坐在燃燒的舟子裡，經過金黃色的邈遠而虛無的河流。福臨說話了，彷彿是遙遠的時空隧道裡，傳來的心聲。
「不過，在這世上遇見你，我還是歡喜的。」
因為喜歡她所喜歡的，某一天他吩咐下去，要將這些字畫交付畫院，精心裝裱－－當留傳後世，叫千秋萬代，都知道順治皇帝一生之中的愜意事，是擁有這樣一位美且慧，能書能畫的皇貴妃。她心裡一驚，然而福臨這樣高興，她便溫順承歡，拜謝他的好意，託辭道，需要將字和畫精心搜檢一番才是，得費些日子。
他本來年少好動，吸引他的事物太多。再想起這件事，已是一個冬夜。他與她一同在燈下賞析宋徽宗摹本《搗練圖》時，便問起來，她的畫可曾檢拾好了？好讓畫苑的畫師們，來仔細地裝裱。
她眼睛落在畫上那絳紫蒼綠的綺羅間，宮殿的燈光，從來是這樣，沉金的華麗的顏色，彷彿一條天上的河流過。望著河流的，久遠以前的前朝人，也是這一生的她自己，都在這河岸上，觀看河水的湯湯流去。聽見皇帝問她，她淡淡地說，那些字畫，自己翻了一翻，終歸沒有一副入眼的，又怕那些好事的宮人拿出去，流落出宮，叫人論長倒短，徒增口舌，於國無益。便全燒了，是她自個兒親自燒的，沒讓宮人在身邊伺候，燒得很仔細，一幅字一張畫都不曾留，燒得乾乾淨淨。往後，也不再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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