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五四精神的實踐者(叁)
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是五四運動的最強有力實踐者,她長得很美,所以,張愛玲在自傳性質的小說《小團圓》裡曾經自嘲,母親這樣一個美婦女懷孕時,她在她的子宮裡一定深感窘迫。黃逸梵本人滿腦子新思想,看不上丈夫,於是與之仳離,也一併卸下教養兒女的責任,沒有興趣去做一對子女的母親。離婚後,作為一個自由而富有的女子,周遊世界,過了灑脫的一生,老死於異國他鄉,兒子女兒一個也不曾照顧上。
黃逸梵出身名門,是清末長江水師提督家的小姐,嫁妝豐厚。她嫁給張愛玲的父親後,對這個丈夫諸多不如心意,卻和小姑子張茂淵意趣相投。因為這兄妹倆少年時便父母雙亡,所以她嫁過來,對這個小姑子是有多重身份的意味的,不僅僅是嫂嫂,長嫂如母,更是閨中密友,尤其黃逸梵很美,而張茂淵不如她好看。後來黃逸梵以陪伴小姑子出國留學的名義,自此擺脫了這樁婚姻。在法國時學畫畫,在徐悲鴻前妻蔣碧微的回憶錄裡曾出現過。張愛玲在文章裡說過,她從小到大都是以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母親的,母親代表著一切新的,自由的生活方式。而父親抽鴉片,娶姨太太,象徵著窮途末路的腐朽。張茂淵留學後從歐洲回到上海,黃逸梵也一起回來,和張愛玲的父親辦好離婚手續。而後又獨自出國,張茂淵則成為一名在洋行工作的職業女性,自己住在時髦的公寓裡,一直單身。幾年後黃逸梵再回到上海,住在張茂淵的時尚公寓裡。而這個階段,十歲出頭的中學生張愛玲,因為去看母親未報備,和後母衝突起來,被後母打了耳光,又被父親暴打一頓後關押起來,她為此重病一場,託賴貼身保姆悉心照顧,保全了性命,病好後,她伺機從父親家逃跑出來投奔母親,由此與父親後母家徹底斷了干係,父親將她所有的東西都發散給傭人,聲稱只當她已經死了。而從此,張愛玲便自然歸母親負擔的了。母親又是個學校迷,很有名校情節,自然要為她規劃出國留學。然而那階段,母親的生活情節實在太紛繁,注意力自然不能都在女兒身上,她對女兒的態度,也並非那種傳統的中國式的慈母,她很自我,有很多的情緒化,同時,她也有很多的約會。西式摩登公寓裡,總是下午茶,鮮花,茶點,以及,在約好的時間內按響門鈴走進來的男人。而這時候,女兒就需要識相地出門去,讓出空間給母親和她的男友。張茂淵白天都是出去工作的,這個自閉的小女孩並沒有能去的地方,她在公寓的樓頂平臺轉來轉去,風在空中荒蕪地吹過,太陽荒荒,她心裏激越地想著:是不是要從樓頂上一頭栽下去?才能向母親表明——她是真的不過意的!她不過意花她的錢,住她的公寓,礙手礙腳地妨礙她重建新生活。後來張愛玲成名後,曾經在文章裡苦澀地談到,和一個摯愛的人相處,熟膩到伸手去討要零花錢的地步,這絕對是一種考驗——即便是母親和女兒之間。
她偷看過母親抽屜裡的信件,瑞秋在信上給遠方的男朋友寫信,報告每天的生活內容,不外是聚會或畫畫,慈善籌款等等名媛的日常生活,同時抱怨應酬太多,以至於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讀書會,等等。這樣的信件是既矯情,又令人難過的,在瑞秋芳心柔曼的情感世界裡,是一個永遠在等待愛的單身女郎,沒有在不如意的婚姻裡努力脫身的經歷,也沒有一對離婚後缺乏管教的兒女做她的人生背景。她的女兒個頭太高,長相又不好看,性情太怪異,穿著後母給的舊衣服長大,心裡充滿了委屈,內心渴望母親彌補她重視她;她的兒子留在前夫家裡,飽受欺凌,被後媽和父親隨意撒氣,時常挨揍,前夫為省錢甚至不讓他接受新式教育,漸漸地越長越猥瑣,一個兒時人人稱道的漂亮小男孩沒有漂亮起來,而是淪為被眾親戚,包括自己姐姐所鄙夷的對象。她的後院哀鴻遍野,情傷處處。男人被她吸引,又礙於她是一位離婚婦人的身份,始終不能定下主意來娶她,她一直在男人堆裡打轉,無所歸宿。然而,當時的她活得很興頭,一徑扮演那個出身於前朝顯貴門楣,美麗,富有,神秘的,富有學識和才情的東方女子的角色。她鋪排的場面裡,並沒有這一雙拖油瓶兒女的位置,因無處被安置,張愛玲被推得扁扁地貼牆而立。
看《小團園》裡,張愛玲的弟弟好不容易從父親和後母的家裡脫身,有機會來探望遠洋歸來的母親,那個充滿了西式派頭的母親,對兒子叮囑—你要去看醫生,要補鈣,要去看牙醫。你去某某路某某診所找某某醫生,去拍片子,就說是我讓你來的,帳單寄到我這裡來。這樣的隨口一說,簡直像足一個做慈善的闊太太的口吻。逆來順受慣了的弟弟,一味地諾諾應答,自然,空口無憑,他不會真的去找到某某路上的那個診所,和母親說的那個醫生的。這種漫不經心,臨時起意的母愛,讀起來,只叫人覺得滿紙荒涼,人生全無意趣。
張愛玲在母親的眼裡,不漂亮,沒有情商,又笨手笨腳,離一個標準的名媛相距遙遠。有一次,這個拖油瓶女兒害傷寒,母親費心費力地照料她,也許是太辛苦了,也許是為此而有不為人知的犧牲,母親怒不可遏地衝進女兒房間,口氣惡毒地咒罵她,說她活著就是害人,早點死了纔好。在《小團圓》裡,張愛玲對此解釋,後來姑姑告訴她,為了給她看病,母親和醫生也有曖昧不清,但母親一生中這樣的事情太多了,所以,她聽了也不至於格外過意不去。
1939年,張愛玲以遠東第一名的成績被英國倫敦大學錄取,因為二戰爆發,退而求其次去香港大學讀書,在港大文學院求學階段,因為她實在是太會讀書,成績優異出眾,估計平日裡看起來也實在是拮据的緣故,於是她的一個老師,一位英國紳士,便在學期末時,自己給了她八百港元作為獎學金,獎勵她的聰慧好學。她母親當時和一群紅男綠女的朋友們正好在香港度假,居住在淺水灣酒店,張愛玲常常去酒店探望她,也多少目睹她和各色男女之間的糾結。因為她在學校素來寒苦,校方的那些管理人員—----英國嬤嬤們,一直把她歸為那一種因為貧窮,放假都不回家,而是在學校白吃白住的學生,然而現在負責開車送她去看母親,見令堂居然住在香港最高端的酒店,一駐紮就是多少天,以至於嬤嬤們的表情都格外嚴厲了,大抵認定她又是一個巧妙會佔便宜的中國人家裡的孩子。自然,張愛玲是無從解釋的,她打小就在這種複雜的環境裡求存,中學一直穿後母給的舊衣服上學,又被母親訓誡得絕無好奇心,也絕對沒有滿足對方好奇心的必要。如今面對嬤嬤也說不清母親的錢不是她的錢,於是只好裝得完全木知木覺。
這次她得了這一筆獎學金,便興沖沖拿給母親看,她母親那時候正處在一個美貌名媛的巔峰期,男女關係太亂,腦子裡對萬事的打量都脫不了男女關係,她心理以為女兒和她的老師是有私情勾當,不然老師也不會以獎學金的名義給她發錢,當然,她對此並沒有表現出任何好惡的立場。張愛玲離開時,把那筆錢留在母親那裡,是為了讓母親高興一下。那麼下回再去探望時,打算取回那筆錢,她母親全程絕口不提,於是她也不敢問,然而,天意一般,一個女親戚走來坐下,談起昨晚的牌桌輸贏,她母親剛好輸了——輸了八百元。那一刻,於張愛玲,是一把銳利的剪刀,終於,一刀剪斷她和母親之間的那根親情的臍帶。
後來對她的姑姑訴說,經歷了那一道,從此,好像對於母親的一切,心裡終是淡淡然,再沒有什麼感觸了。而姑姑和母親,曾經是刎頸之交,兩個人一同飄洋過海看過世界的。當年的姑姑張茂淵太愛這個嫂嫂,以至於糊塗到完全想不起來她和自己哥哥的關係,一心贊同她鬧離婚,在英國留學期間,黃逸梵和一位華人留學生戀愛,鑑於她的已婚身份,小姑子張茂淵當時竟想出一個昏頭主意——自己和那個人結婚,用自己的身份,以遮世人耳目,好有個方便以供這對情人暗渡陳倉,二人生下孩子來,則由她來負責養。然而,世事白雲蒼狗,到了1940年代,這對姑嫂完全隔閡了,曾經混在一起的帳目,也力求算得清清楚楚,臨別時,為一個餅乾盒子的歸屬,彼此客客氣氣謙讓了半天,一個說你拿去好了,一個則謝絕,說自己去買一個好了。全然沒了從前那一種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親密。姑姑聽見張愛玲談起母親的種種,則以她一貫的沖淡口吻,簡單地道,她這趟走之前,又和我算帳,我就趕緊賣掉了一條弄堂,把錢還給她。
在這樣的生存環境裡,耳濡目染,張愛玲不在乎錢也難。她大學失學後,在淪陷期的上海,自己寫小說發表,一舉成名,有了賺錢的能力。在文章裡,自詡第一回遇見「拜金主義」這個詞,就忙不迭地前去認領——標榜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拜金主義者。她一直在攢錢,因為受了太多的氣,她自少年起就立志要還錢給母親,那筆錢要裝在漂亮的盒子裡,埋在一打殷紅的玫瑰花裡,足夠刺到她心裡去的。
最後一次她母親回上海,張愛玲執意還給母親二兩金子,此時她母親已經老了,紅顏老去,孤身一人,氣勢也再不是從前那種鋒利傷人。這曾經的摩登女子,對女兒執意要還錢給她,表現得十分驚悚,羞駭不已,她掉著眼淚,為自己申辯道:「虎毒不食子哎……」。
她一生的種種先鋒和放縱,至此,全成了難堪,唯恐被女兒蔑視到底的難堪,她竟然哭道:「我那些事,都是他們逼我的……」
這真是人世間最最慘淡,最最難堪的景象,然而,文中的九莉(張愛玲),她沒有對此作出任何回應,只在心裏淡淡應對:你不要也沒有了,別的都沒有了。而姑姑說的,賣掉名下的一條弄堂房產,還錢給曾經的嫂嫂,大致也是發生在這個時候,可見事過境遷,情帳兩清。這是一個結尾,母親這一趟離開上海後,中國大陸旋即改朝易幟,她再不曾回過上海,和張茂淵,和自己的兒女都不曾再見面。
離開上海後,有段時間黃逸梵是住在馬來西亞的,在一間學校教書,那時候她的財產在戰亂中都流失殆盡,生活也不算富裕。最近兩年我還讀到過一篇文章,是黃逸梵在教書時的一個年輕同事的採訪文章,二人當年是忘年之交,那位女士一直保留著黃逸梵送給她的禮物和通訊的信件。據她所言,黃逸梵從來沒有對她提及過張愛玲。這和黃逸梵長年旅行在外,兒女心很淡有關係,但也從側面表明了,女兒在母親那裡,也從來都不曾成為她的精神支柱,是她心裡視為可勘依靠,可勘信賴,可勘眷戀的女兒。
1952年,張愛玲見勢不妙,遂抽身離開紅色中國,而姑姑則選擇留在上海。她們都是經歷過數次改朝換代的人,彼此約好,不再通信。自此一去,姑姑和張愛玲也不曾再會面。《對照記》裡有姑姑和她的照片,姑姪二人在公寓樓頂上,身著單旗袍,笑語嫣然的樣子,十分美好。她深情地寫下,這是姑姑和我同在上海時的樣子,在我心裡,她永遠都是這個樣子。
張愛玲來到香港,在孤立無援,前途未卜的境遇裡,她自己一個人生活,又不會做家事,又要尋求出路,很是吃了一番苦頭,據當時去探望她的宋淇太太的回憶,張愛玲在出租屋裡是打地鋪的,所有東西都攤在地面上。她也沒有能完成在港大的學業,母親來信,對此指責不已。黃逸梵當時在英國生活,晚年是自己獨居,然而,正在四處探尋出路的張愛玲,也沒有去投奔母親,在她的理解,是母親生怕她去了增加自己的負擔。論起來,她們不過是各自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在一間和另一間出租屋裡,各自過著獨居的生活,然而,骨肉相聚和抱團取暖,於她們是天方夜譚一樣的不可企及。
她母親1950年代後期因病過世,臨死前寫信給女兒,訴說「如今就還想見你一面」——張愛玲沒有去,但寄去了一點美金。後來,接收了她所剩無幾的遺產。在她的小團圓裡,她提到過她母親留給她的遺產,形容依然是苦笑。這樣的無情無味無餘韻的母女情緣,讀來衹是滿心駭然。
然而,身為讀者,我們全部都接受,因為懂得,這都是真的,真實的人生,就是這樣殘酷的,還有的母女關係比這更殘酷。而再是美麗的母親,再是有才華的女兒,到末了,都是苦的。根本上,我們的人生,萬般都是苦楚,尤其是當傳統的家庭觀念被摧毀後,我們需要很清醒地看到,在五四精神,西風東漸的影響下,女性在掙脫了家庭束縛,不如意的婚姻之後,她獲得了人身自由,意志自由,但是她並沒有因此獲得幸福。放棄了責任和社會身份的女性的自由,並不一定每次都等同於幸福。所以對於這樣自由鼓吹的聲音,我們身為女性,到今天,我們應該依然抱有自身的鑒別能力和對此保有一種清醒的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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