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餘生(捌)
我最初讀《今生今世》,看胡蘭成細緻地寫張愛玲從上海寄錢到溫州雁蕩山,一筆不漏,到最後張愛玲與他決裂時,還寄了一筆錢給他,因為彼時他是在天涯亡命途中,雖是決裂,也還是為他的生計著想的。我們這些在粗鄙的時代生活的女性讀者,在這下流下作,男女互害的時代裡,窮慣了,惡形惡狀慣了,板著指頭算計慣了,也因為自己沒有被愛惜過,所以,每回讀到這裡,都火眼金睛地,在字裡行間找出,胡蘭成是如何恬不知恥地花張愛玲的錢。然而,待到天南地北每個張迷讀完《小團圓》後,都油然恍然大悟長吁短嘆。我們看到邵之雍每一次來看九莉,都會帶一筆錢給她,有一次,還抬了兩箱子錢來交給她,為的是張愛玲一直說,要還錢給母親的,所以他拿錢給她預備著,將來好把錢埋在深紅的玫瑰花下,揚眉吐氣地還給母親。我們這些,在男女平權的現代社會裡沒有被善待過的女性讀者,頓時就覺得,哎呀,原來胡蘭成待她,至少在這一點上,其實是滿好的,顧惜她的。若是張愛玲不與他決裂,他大抵也如尋常的在漫長的婚姻裡居家日子的男人那樣,有點小小的四顧徬徨,多情善感地左顧右盼,末了又悻悻地縮回脖子,縮回身子回到婚姻中來。如張愛玲在小說裡說過的,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是無處藏身的,可是總有地方能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這一趟溫州之旅後,回到上海的張愛玲不久後給胡蘭成寫了一封信,說,「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長時間考慮的。惟彼時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這裡的吉,指的是劫,是胡蘭成隱姓換名在外逃生。但張愛玲照例是非常大氣的,隨信還寄去了三十萬元,這是她寫電影劇本得來的稿費。胡蘭成接到信後,形容是晴天裡一聲雷響,當天炸響。他自然不會無動於衷,也試圖挽回,給張愛玲的閨中女友炎櫻寫了一封信,文筆依然是雲裡霧裡天花亂墜。但是沒有人再搭理他。胡蘭成也依然有他的獨特視角,說,張愛玲這個人是狠毒的,對自己狠毒,對別人也狠毒,她是不會讓自己落到一個難堪的境地的,所以會提前下手,決絕俐落。而他個人,雖然是被出局的那個人,對於這種決絕,依然是懂得和欣賞的,讚嘆不已的。徹底決裂之後,那種傷心苦楚,在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裡徧佈:「我惟變得時常會嘆氣,正在寫文章,忽然嘆一氣,或起坐行走,都是無緣無故地忽又嘆一聲。我的單是一種苦味,既非感傷,亦不悲切,卻像麗水到溫州上灘下灘的船,只覺得船肚下軋礫礫擦著人生的河床,那樣的分明而又鈍感,連不是痛楚,而衹是苦楚。」——與他遙相呼應的,是多年之後,《小團圓》裡張愛玲毫不避諱地描繪自己被那種痛苦佔據身心無法擺脫的情形,她不吃不喝,靠西柚汁維生。有句英文諺語『靈魂過了鐵』,她這才知道是說甚麼。一直因為沒嚐過那滋味,甚至於不確定作何解釋,也許應當譯作『鐵進入了靈魂』,是說靈魂堅強起來了。還有『靈魂的黑夜』,這些套語忽然都震心起來。」「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過來它就在枕邊,是隻手錶,走了一夜。」「在馬路上偶然聽見店家播送的京戲,唱鬚生的中州音非常像之雍,她立刻眼睛裡汪著眼淚。」「在飯桌上她想起之雍寄人籬下,坐在主人家的大圓桌面上。青菜吃到嘴裡像濕抹布,脆的東西又像紙,嚥不下去。」「她夢見站在從前樓梯口的一隻朱漆小櫥前——櫥面上有一大道裂紋,因為太破舊,沒從北邊帶來——在麵包上抹果醬,預備帶給之雍。他躲在隔壁一座空屋裡。」「她從來不想起之雍,不過有時候無緣無故的那痛苦又來了⋯⋯這時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認識那感覺,五中如沸,渾身火燒火燙傷了一樣,潮水一樣的淹上來,總要淹個兩三次才退。
之所以我們如此推崇張愛玲,第一便是因為她的真、她的誠懇,她毫不躲閃地將折磨過女子的心魔,如實描畫,絕不矯飾,絕不敷衍,對她自己也絕不放過。世間我們所經受的痛苦,一切巨大的喜悅,私密,羞辱,隱痛,都在她的故事裡,找得到疊合的印跡。一如張愛玲說,她喜歡年老的人,因為他們活過。所以,在人生具體地活過一遭的張愛玲,我們這樣迷戀她的故事,人世悠悠,所有的人性,所有的故事原本衹是在原地兜轉。依然,她是我們心中,永遠的張愛玲,是最摩登,最別緻的,最脆弱的,又是掏心置腹的那個上海小姐。
在和胡蘭成分開後,張愛玲和拍《太太萬歲》的電影導演桑弧,有過一段不為人知的戀情。雖然他們都是單身的男女,在事業上也是相互成就,但是彼此都沒有作婚姻的念想。二戰結束後,國民黨政府對汪精衛政府的官員以及相關家屬都進行過大型審判和下獄。張愛玲因為是名作家,又被胡蘭成的漢奸身份的連累,在公眾眼裡成了眾所周知的漢奸妻,人民公敵。又因為她跟胡蘭成已經分開了,是個背負漢奸妻罪名的單身女子,處境更加風雨飄搖。桑弧並非是什麼超凡脫俗的大義君子,張愛玲有這樣的前科,又個性清高,不是個好相處的,要談婚論嫁,在他家裏登堂入室,著實是讓他犯難的,他自己曾經對張愛玲開玩笑說:你簡直像一件鏤空紗——全是缺點組成的。而作為張愛玲自己呢,畢竟是世家子弟,再是社會觀念革新,她也沒可能去嫁一個戲子。還是張愛玲姑姑的冷眼旁觀,出言精闢。一次張愛玲對姑姑說,她覺得自己很喜歡燕山(桑弧),簡直是已經愛上他了,姑姑一撇嘴,極為不屑地說,比起胡蘭成,差太遠了,比都不要比。意思是張愛玲在這段感情的投入程度,和當時與胡蘭成相比,簡直是差得太遠太遠了,不可以同日而語,她根本就沒有多少愛這個男演員。但是,姑姑也是很不服氣,抱怨說,凡是和張愛玲交往的人,怎麼都這麽偷偷摸摸,悄無聲息,不為人知地,悄悄地來悄悄地離開。而親戚們又都傳說,因為姑姑自己不嫁人,跟咒符似的,也過到了張愛玲身上,姑姪兩個都不嫁人。根據後來冒出來的回憶文章,當時還有文壇中的朋友看好桑弧和張愛玲,說他們都是單身男女,又在一起工作,合作了好幾部電影,於是上門去向張愛玲提親,撮合她和桑弧,雖然這兩人私下已經暗渡陳倉在一起了,但張愛玲面對來人的提親,衹是搖頭又搖頭,表示沒有可能的。1949以後,人的理念又是一種更新,要更加積極靠攏共產黨組織,越是沒有資產沒有資歷,在這個社會反而是一種背景清白了。有一天桑弧來看張愛玲時,二人閒聊中不經意地說,自己已經結過婚了,娶了一名年輕的女演員,這在張愛玲,雖然明白這是必然會發生的,然而,當然也是一種感情上的傷害和折辱。所以,在1952年離開大陸時,對於張愛玲而言,無論是私人情感還是政治身份,都是一片漆黑,暗無天日的。但不同於胡蘭成的著書立傳,誇誇其談,桑弧終其一生對這段往事是緘默的,即使張愛玲熱在大陸熱了多少年,他也不湊熱鬧,從來不曾開口談過張愛玲,或下筆寫過一篇回憶愛玲老友的文章。倒是在他過世後,收藏家在他的遺物裡,找到幾張珍藏了一輩子的膠卷底片,是他拍攝的張愛玲的特寫,說實話,作為多年的張迷,那幾張照片,是非常打動我的,因為,那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私密的張愛玲。我們平時看見的張愛玲的照片,她一直是很清澈的,從兒時到她晚年的照片,她都保持著一種女孩子氣的清澈感,猶如一隻孤鶴,她很清高,拍照時習慣昂著頭,從那個姿態你能感受到,一個絕頂聰明的天才女子,對這個人世打量的角度,就是她沒有平視你,她始終是俯瞰你的,而且她有著一種孤獨清高。但在桑弧的鏡頭下那幾張照片全然不一樣,那時候她應該快要三十歲了,面容裡有憔悴,風霜,有重重的眼袋,她經歷過的男女情慾,感情的困頓和熬煎,全都在她的臉上了。拍攝地點應該是在張愛玲的臥室內。那種在男女情感裡的困頓,沈溺以及疲憊,全在她臉上。而且,在這些故事裡,張愛玲的運氣很壞,她沒有遇到格外愛惜她,呵護她的人。她交往過的這兩個男人,都嘆服於她曠世的才華,都不是有眼無珠的人,也都是很懇切地,找上門來求教的。然而,也許由於他們自身的格局限制,張愛玲得到的是男女的經歷,而不是忠誠的,對她這個人的承擔到底。而後世的我們對張愛玲的種種津津樂道,包括她的個人際遇,在男女方面的運氣不夠好,等等。這都是我們在事件當中去談論人事,沒有跳出來看。其實跳出來看,真的是感覺這所有的故事和糾纏,都並沒有什麼美感的,也沒有值得稱道的男性的高貴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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