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上海,回不去的人……(玖)

寶玉和黛玉之間,是不需要平常人的那套交流言詞,以及尋常的邏輯套路的

  日後張愛玲在自傳小說《小團圓》裡,寫到了化名燕山的桑弧,說她其實是內心感激他的,也並不後悔這段地下戀情,因為沒有這個人,她當初根本不可能從胡蘭成給她的毀滅性的創痛中走出來。所以,我們要看見,在現代女性這種姿態乾脆的願賭服輸的表象底下,其實是怎麼的一種淒涼。在結束一段飽受創痛的感情之後,癒合的方式是開展另一段感情,儘管,另一段感情也會痛,但帶來了當時麻醉痛苦,轉移注意力的作用。所以,胡蘭成對於張愛玲以及一干女子,在感情上的無良無德,真的是造孽,造孽!是有罪的。

  但因為張愛玲這個人,她的出生背景和她的寫作才華,使得她給人的感覺,是蔚為大觀的華麗和隆重,我們後來的張迷都會憐憫她的個性孤清,但因為她的才華和內心的堅韌,所以,其實沒有人去可憐她真正的孱弱。

  在1950年,胡蘭成離開浙江,本來呢,他和當時的國學大師梁漱溟有書信往來,梁漱溟對他極為賞識,向共產黨的最高黨魁毛澤東推薦了他,毛邀請他上京。他離開溫州時也是計畫北上的,然而,一路上,被共產黨佔領大陸之後,凋敝的民生,慘澹而卑下的人際關係,所震驚了。胡蘭成是極其欣賞漢民族的有歌有舞,有喜有樂,民間的人情世故有著蓬勃生機,天然喜樂的。而他親眼看見,這種人情和情懷,在共產黨統治大陸的短短二三年之間,已經喪失殆盡。人們的眼神裡充滿了恐懼,同車同舟之中,蕭瑟而沈默,無人說話,因為怕說錯話被舉報。這樣的情景,比過去任何政權統治下的民生都更為殘酷和極度慘澹。抵達杭州後,他就放棄了北上的念頭,轉而輾轉逃到了香港,而後去到日本。但他終其一生,是持中華民國的護照的。他對日本在漢文化傳統上的肯定,是中原失禮,求諸於野。他晚年上書給蔣經國先生,主張中華民國要恢復傳統,恢復周禮和祭祀——所以這個人,他是有他的堅守和大義的。

  在對共產主義統治的絕不認可,絕不在其統治下偷生的決絕態度上,張愛玲和胡蘭成的認知與出走異國他鄉,是如出一轍的。這一點,也是值得我們看清,並且保持敬意的。

  胡蘭成晚年在日本,和他共度餘生的是一位故人,當年汪精衛政府的76號特工頭子吳四寶的遺孀佘愛珍,佘愛珍在日本戰敗後坐過國民政府的牢房,釋放後去了香港,後來也來到日本,這樣和胡蘭成走到一起,過完了下半生。胡蘭成在《今生今世》裡提及過佘愛珍許多處,當年他在汪精衛政府做官時,和吳四寶夫妻就有交往,吳四寶是個白相人,就是說是在街頭混社會起家的,靠的是講義氣,勇武好鬥來行走江湖的。汪精衛政府裡頭拉幫結派,互相內鬥得很厲害,吳四寶就是葬送在另一個特務頭子李士群的手上。死後佘愛珍哭得死去活來,當時在葬禮上,還有親眷對胡蘭成央求道,要他勸一勸吳太太,讓她肯吃飯。後來李士群在內鬥中,也被日本人毒殺。胡蘭成巴巴地上門去對這位吳太太表功,說背後是自己的功勞,大仇已報。然而,吳太太對此並無反應。胡蘭成對自己的誇誇其談甚感羞赧。胡蘭成亡命雁蕩山期間,在報紙上讀到了周佛海被審判,佘愛珍下獄的消息。

  1949以後,二人都逃命到香港,佘愛珍還是有錢的,周圍跟著過房的義子和媳婦等等,都是跟她吃飯的。彼時胡蘭成窮困潦倒,想去日本卻沒有路費,曾經去探望佘愛珍,希望得到一些周濟。在她身邊纏綿了半天,然而,佘愛珍拿出了兩百港幣,將他打發出門了。就是說,這二人其實彼此都是郎無情妾無意的,尤其是佘愛珍,根本沒有看上胡蘭成。因為胡蘭成這一類滿腹詩書謀劃天下大事的書生,說白了衹有張愛玲和蘇青這類讀書人才看得出他的好,佘愛珍這類白相嫂嫂,不讀書的,只好在市面風光上混場面的,看他是不明所以然的,彼此根本不是一路人。然而,命運的可笑和可憎都在此——這樣的兩個人後來在日本結為夫妻,過完了後半生。我們會看見很多的八卦文章說,佘愛珍有辦法,是這類花心渣男的終結者,張愛玲搞不定的人,她給搞定了,果然是白相嫂嫂,蠻力也是力。而我個人的角度,不是不贊成佘愛珍有辦法,她真的是蠻能幹的。但我覺得根本的原因是:他們彼此不相愛,彼此之間,沒有那種彼此深愛的男女之間,細微的,精確的,缺一點點,空氣裡少一點點,都能體察出來的那種計較,敏感。這種最深情的愛,其實是最脆弱的,因為一點點缺憾,一點點不周到,一點點游離,都會帶給另一方至為殘酷的傷害,而這種傷害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最後都會回到肇事者本人身上,就是說肇事者本人也會受傷至重。而且那種傷害都是崩塌式的,一毀就全毀了,一片廢墟裡撿拾什麼都是傷心,再也撿不起來了,無從收拾了,衹有放棄,遠遠地離開廢墟,深情者死於心碎——這句話真的不是誇張。因為這種愛,其實對於凡俗的男女,是信仰一樣的事物,是散發著神性的。你在這種情愛裡,那種低到塵埃裡的虔誠,小心,對對方的嚮往,為對方的忠貞,忠誠,其實是超越日常生活裡人的七情六慾,小算計小心眼的。真的是用一種供奉的神性在愛。在最完整的愛的世界中,從來都衹有兩個人的,從古到今都是如此的,絕對的,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靈最終極的佔有。所以,這種愛若是被證明是不值得的,沒那麼好的,不完整的,背叛了自己的虔誠,辜負了自己的真心,那種摧毀就是神龕坍塌,天神離位。對人的打擊性,不是失去一個戀愛對象。所以,胡蘭成對張愛玲的摧毀性的傷害,也就在這裡。就如同張愛玲對胡蘭成說過的,我離開你,將衹是枯萎了。

  但在佘愛珍這裡,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因為,胡蘭成對她來說,是一個過日子的伴。他這個人在她這裡,是具備著一種日常的實用性的,她開酒吧謀生,因為涉嫌毒品,被警方調查,那麼胡蘭成還得多方奔走,去把她保釋出來。對於她來說,一個丈夫就是一個丈夫,丈夫就是用來幫扶著一起相依為命的。所以,為了武漢護士小周這樣的,其實分開後再也沒有在胡蘭成生活裡出現過的女生,去質問胡蘭成,要他做出選擇,他不抉擇,自己便決然退場,退場後痛苦得少了半條命——張愛玲患有的這樣文藝性的傷痛病癥,在佘愛珍這裡是不可理喻的,因為與她要和這個男人好好過日子的務實是相違背的。而胡蘭成這個人,終其一生,他一生都是保持著他這種為害不淺的對女性的審美和知得懂得,他是在電車上看見一個女子的端莊靜穆,也會愛慕良久,回家要去寫篇文章寄託他的多情。在他晚年,在台灣收了一群弟子,給她們講課,改文章,點撥迷津,年輕的女孩子鶯飛蝶舞地圍著他。她們會結伴來日本探望胡蘭成,佘愛珍接待她們,為她們做點心吃等等,相處得極和氣。這也就是佘愛珍不文藝的好處,重視過日子的實用性。她不會去追究那些務虛的情愫,對於胡蘭成內心深處的心的悸動,渴念的聲音,是否背叛了自己,是否是不忠實——她毫不在意。因為,日常生活自有一種莊重的穩定性,她維護的是這種三餐一宿的規律和質量。而在這種實用性裡,胡蘭成也度過了相對平穩的後半生,在學術上呢,頗有一番說法和造詣。所謂無心插柳,就是這樣的好處罷。在胡蘭成過世之後,朱天文和她的老搭檔侯孝賢去日本探望過佘愛珍,那時候佘愛珍已經八十多歲了,但風韻給侯孝賢留下了深刻印象,說她行事漂亮,世故,繁複,又大方,又華麗,充滿了老上海人家獨有的韻味。

  胡蘭成雖然不能專情,但在他的一生中,從他認識張愛玲到他晚年,他從來都沒有停止過書寫張愛玲,張愛玲離開上海後,寫的小說譬如《相見歡》等,已經不再如從前那麼好看了,他還孜孜不倦地去給她寫書評,並且坦白地說,張愛玲去國久矣,小說失去了鮮活。在他自己,是因為張愛玲在寫作上對他的點撥,也因為他們彼此有過神魂顛倒的愛,所以他於公於私都會談到她,寫到她。尤其晚年他在台灣走動,而張愛玲在台灣又那麼的知名度高,文友也多,看胡蘭成談她,就覺得他有點蹭熱度,要沾名人的光,我們都知道,情侶之間夾雜第三者說話,總是誤解,尤其是胡張這樣的怨偶,夾雜了在中間討論的宋淇夫婦以及別的人,所有的美意都是被誤解的。所以張愛玲在言論中,表現得極為討厭胡蘭成,看見他寫《今生今世》,也很生氣,對宋淇抱怨說,胡蘭成把自己寫成了他眾多的妾室之一。又說他老糊塗了,還杜譔出那麼多姑姑沒有過的事蹟。總之,這期間的胡蘭成在她的筆下,就是個無賴人。所以朋友都會提醒她,這時候不要去出版《小團圓》,免得無賴人又不請自來地找上門來認領男主角,不要給他得了意,討了便宜。

  在1981年九月,張愛玲在寫給香港的好友宋淇,信中寫到:《大成》與平鑫濤兩封信都在我生日那天同時寄到,同時得到七千美元(其中兩千多是上半年的版稅)和胡蘭成的死訊,難免覺得是生日禮物。」等到這個男人終於死了,閉上了他饒舌的嘴,不再寫那些津津樂道的文章,張愛玲是長噓了一口氣,因為他終於不能再去寫什麼了。也因為他死了,他們後半生的分離,似乎,也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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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皇冠出版社的《少帥》面世,也是破除迷信。據早年張迷熟知的史料,張愛玲去台灣時,欲採訪張學良被拒。據說這對於她是個極其大的打擊。在她與宋淇夫婦的信件往來中,她花了許多筆墨對他們談起關於少帥的寫作。並且據說她的稿件都在頻繁的搬家之中都佚失了。有二十年的時間,廣大張迷們對此遺憾不已。然而,多少年後,她的那些佚作全都由遺囑繼承人紛紛出版面世,包括《少帥》。讀這篇小說,我們又一次感覺到集體的自作多情。根本上,她對張學良以及張學良的往事、人生履歷,全無興趣。她衹是中意,張學良與趙四小姐的終生相守,看起來是個英雄美人的好名頭,而裡頭的故事情節,是她與胡蘭成,一個戎裝倥傯的男人和一個豪門宅院裡的小姐,相愛相隨的故事,雖然男人吸鴉片,有大太太,外頭是戰火紛飛的中國,然而,甚麼都不妨礙這一對情侶的心滿意足。這是一個美好結局的張愛玲與胡蘭成。她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應該是窘迫艱難之際——她的丈夫賴雅中風臥床,全憑她照料。她寫這個故事,是精神上的還鄉,故國神遊罷。漢語是她的故土。當年的那個人,在她的生命裡,依然具有一種絕對的魅惑。一如《小團圓》裡,當年作客上海公寓裡的中年男子,在暮色裡笑笑地看她。當她說自己有時候竟不那麼喜歡他時,他眼神裡有一種輕蔑神情,篤定地說:「你十分愛我,我十分知道。」

《小團圓》的末尾這樣寫:「青山上紅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藍的天,陽光下滿地樹影搖晃著,有好幾個小孩在松林中出沒,都是她的。之雍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突然羞澀起來,兩個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

這段張愛玲的文字,便是她和胡蘭成的往事的最佳註解。他們相遇過,相愛過,然後他們擦肩而過,分散在人海,餘生不曾重逢,是張愛玲對詩經「死生契闊 與子成說」的註解,在現實裡的詮釋。這樣的相逢,也許,本來就不是為了一段亂世裡的男女姻緣,而是彼此成就,彼此啟發,成就了民國歲月裡,最具傳統文韻的漢字寫就的華章。在一個全盤西化,全盤赤化的大時代背景下,他們是逆流而上的人,讓後世的我們從他們的故事裡,領略到了漢語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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