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拾)

  因為總嫌棄屋裡不乾淨,練功房不乾淨,每日又不停流汗,她每天都要洗一遍頭髮,還洗衣服,進進出出,她總是隨時把自己的帳子放下來,時時刻刻把自己的床鋪紮得嚴嚴實實的,雖然是一個共享的公共空間,她愣是把自己的日子過成了獨來獨往。她披著濕漉漉的頭髮,一臉嫌棄的,出出進進的身姿都是充滿嫌惡的忍耐,以及毫不掩飾的不耐煩,這讓懇談會姐妹淘的心情,很是不好。她們分發零食,熱絡聊天的時候,遇見朱錦進門,雙方就很尷尬,尤其是她,素來都是無趣得很,不吃人家的,也沒有請人家吃點什麼的念頭,在人家看來,她的小氣和她的潔癖一樣,莫名其妙,古怪得很。時間長了,她就像一塊堅硬的石頭硌著這個女兒國,女孩們的友情彷彿關上門的小派對,然而,因為朱錦在,那扇門就被一塊石頭硌住了,關不上,合不攏,又沒辦法一腳踢開。且,在這個並不在意文化課的藝術學校裡,朱錦是那一類不合時宜的在文化課上用功的學生,無論上英文課,電腦課,還是數學課,她都學得很好,專業課上一招一式的背和記,她也兢兢業業的照著來,從早忙到晚,還常常一幅意猶未盡的樣子。然而,戲曲學校是那樣的一個地方,風氣天然是江湖的,市井的,任何的戲謔嬉鬧,裝佯作勢都是可以的,唯獨容不下什麼嚴肅的東西。朱錦這般不近人情地冷若寒霜,獨來獨往的樣子,在這鶯歌燕舞,絲竹管弦齊鳴的戲曲學校,她身為一個麻煩而渾然不自知。

  她學的是生角,生腔講究字正腔圓,講究真聲假聲。唱念做打,她全然是個門外漢。教習她的專業老師,其中一個便是當初把她招來這個學校的人,她看中的,便是這孩子眉眼之間的那種孤介,冷清清的氣韻——這是比身段,外形更寶貴的,要說生得好看,這學校裡,實在是美人雲集,所以,在老師眼裡,朱錦的好處,都是待開發的。看著她每日裡練聲時對牢戲本,嘴裡囁嚅著,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這也是老師預料之中的場面了。老師自然是沉得住氣的,笑微微的,默默地等著,並不催她,然而這靜默和寬容是有份量的,一天一天地壓逼她,上課對於朱錦如同上刑場,在老師的殷切注視下,她囁嚅著,滿臉通紅,紅得耳朵根通紅,頭髮上泛著汗,滿堂都是咿咿呀呀拖長了聲的腔調,唯有老師等著黃鶯出谷一樣等著朱錦開口唱,這份格外地另眼相看,落在大眾眼裡,也是叫人側目的,女孩們議論著朱錦的做作,矯情,偏偏老師還把她當個活寶!簡直了!叫人說什麼好呢?實在是很無語!

  週末,學校有為了重大節日演出的排演,師生們都集中在大禮堂裡,節目裡卻沒有什麼戲劇,也沒什麼生旦淨末丑唱念做打的節目,載歌載舞的都是當下時興的那一套,跳街頭熱舞的,有rap也唱得無比順口的,有蹩腳的相聲小品,插科打諢的都是時下最粗鄙的流行,居然還有唱紅歌的,穿草綠軍裝腰紮皮帶,掄圓了胳膊沖著天空,直著嗓子要消滅一切階級敵人——實在是,要多醜有多醜!朱錦滿心嫌惡地起身走出禮堂,心煩意亂地,在校園裡晃蕩,隔著一個寬闊的操場和一條林蔭道,對面是另一所學校,一個聞名的重點高中,有廣闊而深穩的校園,此時正是上自習課的時間,那燈火雪亮的教學樓,在夜色裡看著就是志向高遠前程遠大的樣子——不像她現在呆的這個地方,叫人嫌惡極了。這裡一點都不像她以為的校園生活,既不嚴肅緊張,也不活潑有趣。而是像一個亂哄哄的草台班子,江湖氣十足,一個精英的人物都沒有。跑來這麼個鬼地方!真是後悔死了!被那個殺千刀的招生老師坑死了!而對面的那個學校——那才是她心裡以為的,學校該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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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繁花》隨筆(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