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拾贰)

十二

  老師啪地打開燈,通室的光晶瑩雪亮,她將她拉了進門,將她一徑直推到鏡子前,按住她的肩頭坐下,那手勢和力氣全是氣急的,又是惶惑的,是生怕她平地裡就消失,退學了。朱錦看著她打開凡士林罐子,沒深沒淺地,挖了一把凡士林,便糊上來臉來,將她的面孔塌住了,重重地抹勻了,她一瞬間,就不認得自己了。而後,她又被塌了滿鼻子的胭脂,直抹上額頭,畫通天。那鏡子裡頭的小臉,登時就有了一股剛氣。此時,師生二人在鏡子裡對視一眼,朱錦恍惚著,如入夢幻,身姿沒了方才的劇烈對抗,老師的手勢,也柔下來,眼神還是氣的,是氣自己的被辜負。她穩穩地一手把住女孩的臉,開始給她一樣一樣地上妝,朱錦則揚起面孔,由著老師一樣一樣來,吊眉,畫眼,元寶嘴,勒頭,而後,束了頭巾。老師拉她站起身,將一襲水藍綢長衫披上她的肩頭,靜謐的化妝室裡,這長衫在空氣裡抖出風聲來。朱錦順從地伸進袖子,老師為她整好袖口,束好腰身,又蹲下身來,伺候戲服的下擺。

  那鏡子照出來的半個身子,是一個英氣逼人的玉面書生,帽巾後拖了兩根飄帶。

  朱錦凝望著鏡中的玉面書生,不是對視,而是凝望,那分明,分明是另一個人。不是此時此地,也不是她此生,是腦海里閃過的一幀一幀的畫面,都是遙遠的古久的時光,彷彿一條長路盡頭的驛站,是一處杏花春雨的庭院,粉牆黛瓦在那春風裡是簡約如線,庭院裡有書房雅室,那裡頭住了一個書生的前世,他終日手不釋卷地讀書,也在庭院裡練劍,三更燈火五更雞。然而那時光猶如大漠黃沙,全舖在她的眼前,還有月亮,在大漠黃沙的盡頭,天的西方。天的盡頭還有海水……她彷彿一個魂,生生世世地,走過那麼遠那麼遠。

  老師打量著她,眼角濕潤,粗著喉嚨,對著鏡子道:你看,多俊呀,天生的一個生角兒!你要不學戲,真正辜負的是你自己啊。

  朱錦看到老師流下了淚,她低下頭,不說話,卻已經是服軟的——這戲服穿上,是另一個世界,她迷戀那個世界,為了抵達那個世界,現實是可以將就,可以忍受的。全是現實的人生,她打記事起就領略了是什麼滋味,現實是冷酷的,人和人是仇視彼此,毫無情義,也毫無趣味的,要是只為了現實而活著,那實在是毫無期待的一樁事,現在就可以去死了。如果生死都那麼無趣,那麼,還是唱戲吧。

  那天以後,猶如黃鶯試啼,她開腔唱了,她真心喜歡戲,領悟起人物身世,自然有一種真情意在裡頭,唱念做打之間,總是一個書生在那裡,對著人世,有著無盡的好意。她平素冷慣了,眼神和緊閉的嘴角都是冷的,這樣的面相也是一種勢,扮相起來,總有一種格外不俗的好看,俊秀得離人都遠了。這樣的一段時光,也幫她隔開了現世,有老師那麼護著她,生怕她退學不幹的,宿舍裡的女生們也投鼠忌器,排擠和傷害沒有進一步升級,又恢復了以前的那種各行其是,互不侵犯。只是朱錦心裡依然是提心吊膽的,她變得格外機警,出出進進都背著她的大書包,將能隨身攜帶的,都自己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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