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拾叁)

十三

  她肯開口唱了,老師也算如願以償了,喜孜孜地,排的是《西廂記》。她是那書劍飄零的書生,在黃河渡口,凌峰而立,白衣凌風,滿目都是好河山,唱道:「呀!怎不喜壞少年郎!拍長空,雪卷千堆浪,歸舟幾點露帆檣。真乃是黃河之水從天降,你看它隘幽燕、分秦晉、帶齊梁。浩然之氣從何養?盡收這江淮河漢入文章。」那亮相和唱腔,無一樣不好,真是滿座皆驚的,底下人人都拍了巴掌。

  唱完這一段,下一幕幕啟,她便是那寓居寺院的書生,居住於西廂房。和尚告知這位公子,寺院裡另有一戶寄居在此的官宦人家,內有女眷,需要時時迴避。一陣西皮搖板裡,那鶯鶯小姐被丫鬟扶著,婀娜地走了出來,唸唸有聲地是看膩了院中芍葯海棠,要去佛堂上拜一拜。朱錦定睛一看,那演小姐原是隔壁宿舍的一位學姐,平素總是坐在床頭,鋪一張報紙,零食攤得滿床都是,剝糖紙,拆開果丹皮和牛肉乾的封皮,嗑瓜子的功力過人,能一口氣吃上一二斤炒瓜子,保持的速度和紀錄,至今無人能破。師姐人好,看見人來,就笑眯眯地請人也吃。朱錦看見她圓嘟嘟的臉,被胭脂塗得粉面桃腮——深感驚駭。她的笑從嘴上跑到臉上去了,只得低下頭,抬起袖子掩住臉,待到笑完了,一種荒涼卻生上來了。原來舞台是這樣的,那底子還是源自現實中,這無趣的,灰撲撲的荒寒索然。再是花團錦簇,底子原是荒蕪。就像這演小姐的,原是隔壁宿舍裡嗑瓜子講是非的碎嘴婆,然而她打扮齊整了也是個小姐。這邊廂,輪到書生,驚見小姐美色,嘆一聲妙呀!本該情深款款地誇:「無限春愁橫翠黛,一脈嬌羞上粉腮。行一步似垂柳風前擺,說話兒鶯聲從花外來。似這等俏佳人世間難再,真願學龍女善財同傍蓮台。」然而,彷彿一隻手摀住了朱錦的嘴巴,兜轉不下去,唱不出來了。她僵在那身行頭裡,張著嘴巴發不出聲音,從喉嚨到舌頭枯燥得塵土飛揚。她五雷轟頂地站在舞台上,手足無措,聽得佈景後遲疑的絲竹與鑼鼓的點數,台下已經嗡嗡作響,笑成一片。還有老師在她身後壓低了嗓門,咬牙切齒的提詞,不是要提醒她唱,是要急死了,卻還帶著哀求的。還有書生身邊站著的和尚,本來等著要呵斥這無禮的書生的,此時也是帶著苦相,也是急得要哭起來的樣子。

  僵持的這片刻,彷彿穿過一片浩瀚沙漠。幸虧這時候替補的B角,另一位書生上場了,她被帶下場去,老師見她一副自知有錯的惶恐模樣,垂著頭垂著手,滿腔的火氣也就熄滅了,轉而笑一笑,安慰道:「沒事兒,開始上場都這樣,漸漸的就不怯了。」朱錦默然著,只是滿面通紅。

  話說那個演小姐的,下了戲台,回到宿舍,嗚嗚地哭起來,旁邊圍著勸的閨蜜丫鬟們,一人一句話,是安撫她的委屈,確實添柴加油,把她勸得胸中怒火,焰火騰騰,順手從手邊抄起一盆人家給她絞毛巾的熱水,衝過來,踹開了這頭宿舍的門,便潑到了朱錦的床上。那水浸透單薄的被褥,透下來,下鋪也淅淅瀝瀝地遭了殃。

  朱錦回宿舍見到現場,倒也不覺得生氣,不知為什麼,她竟然還是覺得好笑,笑完了,還是深深的荒誕,乏味,無聊。放眼望去,什麼都是無趣的,淺薄的,這些嚶嚶嗡嗡,擠眉弄眼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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