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叁拾貮)

  樓下的太陽亮亮的,風很大,在草坪上橫著吹。她走在高樓下的空曠裡,風吹起她漂蕭的衣襬和髮梢。北方亮亮的陽光裡,她小小的人被朔風吹著,看在他眼裡,竟然格外地有一種弱小,逞強的無告。雷灝追上她,和她併肩走,走了一段,她抬起頭來望一望他的臉,北京的天,陽光明晃晃的,天很藍很藍,很高很遠。她心裡的幸福和淒惶都在浩浩的大風裡吹拂,像個滿足的小乞兒。

  圓明園裡,林蔭道上的一顆顆銀杏葉,被光照得葉子剔透,沿著林蔭道逶迤。福海邊的風很大,水面上鋪了一層金色的錫紙,波光閃閃。朱錦帶著雷灝坐在她平時坐慣的長凳上,共同注視著福海水面的那層金箔紙,一點點隱滅了光亮。

  太陽落山了,岸邊的松柏老樹,遒勁青蒼的枝條,勾勒在暮色裡,格外的古意。風冷了,她略有些打抖。雷灝張開外套,一攬,將她裹進來,她的頭落到他胸前,肩膀很寬,衣服很溫暖,她的嘴巴貼著他的胸口,感覺得到他的心跳,羊絨衫暖烘烘的細絨觸在她臉上,她唇上。她在羞驚裡,覺出自己的不自在,然而,貪戀。她掙開來,正襟危坐地坐好,眼淚卻漫出眼眶。這一刻,這個人,她這半輩子,全都是不對的。她來這世上是為了找到一個人,她要投奔的人,然而今生今世,都不能相逢。她一早就該知道,她是遇不到那個人的,因為世道這樣壞,人心這樣險惡,注定了的,她穿越不了這人海,去見到他。為了這個人,她痛斷了肝腸,她和他隔了千山和萬水,難以跨越的溝壑,她來到這世上是為了找到他的,然而人來人往,燈影憧憧,糊塗裡牽住她的那隻手,總是人販子——居心可恥,花言巧語的人販子,來騙她的。她羞恥於她的軟弱,她竟然願意上騙子的當。

  夜色像大幕一般地落下來,有一會兒,黑得什麼都看不見了。而後,福海的水,岸邊的樹木,橋的輪廓,從黑暗裡沉析出現,是山寒水瘦的清澈。朱錦慢慢止住了她的抽泣,此時的水面讓她覺得恍惚的熟悉,有一種巫意,她看見這河上有一條燈火森嚴的船在破冰的湖上走,是朱紅的船隻,那船上依然住著隔世的皇族。她知道那是她的前世,然而,她沒有能力,再站起身,登上那艘船。

  雷灝握著她的手,起身離開,沿途的白石徑潔白得似乎會發光,松柏樹黑黝黝的,從福海走出去,有蜿蜒的兩排路燈亮著,冷風吹起的甬道上,她的手指捏在雷灝的手掌裡,竟也是白石徑一樣寒意的他的手。

  出了園子。前頭又是燈火城池,雷灝特意地指一指他自己公司的招牌給朱錦看,說:「我就在這裡,離你很近的,是不是?不怕,我總是在這裡的。」他想說:你隨時可以來找我,我們也可以一起吃飯,一起去球館打球,看一場電影、看一場話劇;一起去圓明園散步,嗯,還可以一起吃飯,常常一起吃飯——朱錦沒有言語,毫不搭腔,她靜默的姿態是一個哭累了、睡著了的孩子。剩下的一段路,他沒有再開口。目送她走進小區,頭也不回地快步消失在他的視線裡。他抬起頭,想看看她的窗口,是否亮起燈。竟然也覺出不忍卒看,她就在這裡了,在他眼前,在同一個城市——然而,再也沒有這樣遙不可及的距離了。實現了的願望,竟只讓他體會到悲愴,悲愴裡,千迴百轉的柔情,不得已,沒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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