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叁拾壹)

  他垂著雙手,抑制著去回應她,擁抱她的本能,一身肅靜地站著,心頭的酸楚,唇邊的笑意,就顯著格外有一種悽楚。朱錦鬆開雙手,握牢他的手,雙目定睛看著他,一股微妙而清晰的疏遠,如大霧一樣升起,瀰漫,不知從何而起,卻瞬間漫布他們之間。於無聲之間,他和她頓時看不清彼此。她領會到了他的緊張,心頭的委屈和恨意,也反彈回來了,她脫開他的雙手,卻順勢打了他一下,罵道:「你這個壞傢伙!居然都不管我!」

  他囁嚅著,歉疚地道:「我太忙……在亞太區出長差,去日本,又去澳洲……太忙了。」出差是事實,忙也始終都在忙,然而也不只是這些。他只是不敢來看她。從他的辦公室的窗戶可以望見他的這幢高層公寓,他時常面窗而立,只差配個望遠鏡遠眺偷窺了——他只是不敢現身。

  當初第一眼見到她時,那一種驚為天人的震動,是他此生的刻骨銘心。他才知道,已然飽經世事風霜滄桑的自己,原來竟如處子一般,體會到人生經歷裡從來沒有體會的情感:情之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能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見到她,靠近她的那個秋天,園林裡的桂子甜香,浸著熏著,是他死而復生的生命底色。他可以為她去死——他在心裡這樣默認。他對她的愛慕,是赴湯蹈火,是鑽心噬骨,原來世上真的有這樣纏綿的情感,纏綿悱惻的,深入骨髓的。原來,癡迷一個人,是這樣傷的,他想到她時,便會心口發痛。這樣的痛感,令他這般勢利的中年人,也有了傷懷,這人世,不知為何,常常便令他落淚。現在她和他住在同一個城市。現在他面臨的是自己的問題:如何相待她?前景何去何從?不用說,這件事情,一開始就注定要承擔後果……他看待世事亦如編寫電子程序的慣性思維,不只是世故,是明白事物發展有其自然的走向。他打小被眾望所託,素來心志嚴謹,打定了主意要過先寫自傳,後過生活的人生,他的人生是一張規劃好的藍圖,每一步的發展皆在他胸襟裡的運籌帷幄裡,這藍圖裡根本容不下如此旁枝斜出的一個朱錦。他心間關於秩序道理的這個坎就過不去,更毋庸論應對現實裡多米諾骨牌式的紛亂後果:毫無疑問,只要他做下了,遲早,普天下知道他的人都會知道這個秘密。這樣的後果,同樣,也是他不敢面對的。

  然而,此時,真的見到她,她的房子裡有那麼多的花木和暖光,她看見他,衝過來抱緊他的歡喜,他的片刻暈眩,心滿意足。他克制自己多麼辛苦,他太渴望見到她,她無時不刻地佔據著他的思維全部。而這一刻辛酸的幸福,是多麼毋庸置疑。幸福猶如湖上秋風裡的漣漪,傷痛又溫柔地,微波蕩漾。

  朱錦整個人也恢復了炎涼的覺悟,同時也恢復了鎮定。遠遠地,她箭一樣,嗖地遠到了大門背後,竟然打開了鞋櫃,煞有其事地穿起鞋來。

  「我可不可以坐下來?」雷灝見狀,賠小心地問。

  「隨你便。但我現在要出去了。」她麻利地穿好鞋。

  「去哪裡?」

  「去圓明園散步。」

  「哦,那就一起去吧。」他移出戶外,自己扣上大門。

  朱錦看也不看他,闊步往外走。雷灝追上她,沒進去也好。此時他頭皮發緊,心頭惶恐。這個時間,其實他該回家了,回家正是吃晚飯的時候。他的家裡父母都在,他回家陪陪老人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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